第三卷:誰待我覆立乾坤  第六十章:天涯夕望路不還 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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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魔界,穿回廊百曲,過瓊階千層,依次而立的宮殿深門緊閉,無盡長道蔓延向月華無所觸及的方向,旋轉著令人惶惶不安的死寂,沒有身影,沒有那仿佛踩在生命之外的腳步聲。
    砂袖被反剪雙手綁在宮殿內數日,嚐試過無數掙脫的方法,無一不是失敗,終於,日複一日的焦躁與恐懼促使她喪失理智,瘋狂辱罵塵寒,恨不能將她撕碎!
    “數千年以來,你恨我不知感恩,恩將仇報,如今,你卻成了你最厭惡的模樣!吃裏爬外,勾結外敵,捅皇一刀!哪樣你沒做過!當初不是恨不得要我去死嗎?你怎麼不先去死!還怕什麼!你這個叛徒!”砂袖竭力怒罵,被冰鎖勒到通紅的脖子仿佛能滴出血來,倘若死亡能夠洗去一身罪孽,她早已不願苟活於世。
    人類的一生不過匆匆百年,百年之後前緣盡歸塵土,靈魂渡過忘川,走過奈何,飲下杯碗,再入輪回,如此往複循環,每一次刻骨銘心到最後點滴不剩,一世又一世的擁有,一世又一世的失去,而妖的壽命有多長?千年,萬年,甚至更長久,曆劫之後或飛灰湮滅,或繼續漫長而枯燥的歲月,七百年前若非天地無序,又豈容那一張張容顏重現人間?如自己這般罪孽深重的妖,她從未想過能入輪回。
    “砰!”
    大門忽然被猛力撞開,迎麵撲來的寒氣衝散了她的歇斯底裏,兩人雙雙抬頭,但見法光淩厲處,索細宮長發亂舞,雙目凶煞嗜血,駭人至極。
    “小心!”
    塵寒衝口大喊間,索細宮掌風直襲砂袖,光芒大作之時,兩人身上的冰鎖俱被震碎,硬生生挨了一掌的砂袖化作狐狸真身,瞬間就竄出了大殿。
    “啊!!!”索細宮吼叫著緊追其後,嗜血的眼神嚇的塵寒朝兩人離開的方向狂奔不止。
    那一刻,幾千年的記憶如潮湧至。
    記得初次見到砂袖,南墓山草木蔥鬱,老樹烈風,彼時天地安寧,三界平和,滿山風物皆入那一雙明眸善睞,驚豔了不知何人的一段枯乏年歲。
    曾傾羨她的豔麗,她的勇敢,她的驚天動地,敢愛敢恨,也曾深刻的恨著她的妖豔,她的勇氣,她所有擁有和失去的那些,千年朝夕相對,千年愛恨糾葛,千年彈指即傾,南墓依舊,滄海桑田。
    塵寒站在門外,溫熱的鮮血迎頭潑灑滿身,你為什麼還不去死?還在猶豫什麼?還在牽掛什麼?在怕什麼?
    眼淚匆匆滾落的瞬間,砂袖清瘦的身體在她麵前慢慢滑下,跪倒在躺著影碎詩的那張床前,淺黃色的法光從她身體裏一點點散去,塵寒知道,那是幾千年的生命與點滴在流失。
    他為她忍受過屈辱,放棄過霸業,前世含恨而終,今生為她舍棄過性命,拋卻過仇恨,毀了妖界毀了自己,而這一刻,她與他隻有一伸手的距離。
    七百年前她狠心在他臨死之前轉身離去,七百年後她在他床前灑血舍命,他卻不曾睜開眼。
    既是宿命輪回,愛也好,恨也罷,早在相遇的那一刻便已潰不成軍,互相成全,互相提防,到結束的這一刻,願或不願,甘或不甘,都隻能互相放手,互相離去,哪怕你是多麼的無法割舍。
    “滴答……”
    “滴答……”
    “滴答……”
    西流宮緊抓索細宮握劍的手,藍夜與商無憑趕來時,一地鮮血橫流。
    “一屍兩命。”兩指按住砂袖的手腕,商無憑的臉色霎時蒼白無比,藍夜與西流宮懼是一驚,不約而同看向昏睡中的影碎詩,滿屋靜無人聲,直到那撕心裂肺的尖叫響徹魔宮。
    “啊!”
    “啊!”
    塵寒重重跪在地上,眼淚大顆大顆從那雙驚恐的瞳孔中滾下,她用手捂住砂袖胸前的窟窿,看著血從指縫裏源源不斷的湧出,用盡了所有力氣叫喊,淒厲哭聲穿透了幾千年光陰。
    人世間,紅塵輾轉,愛恨成空,還有誰會記得她與他之間的故事,又有誰懂得妖的執著,妖的孤單。
    沒有人知道,也許在最後這一瞬間,她想起他曾臥在青山翠鬱之地,煙波流瀉,碧流如洗,隻是他們,不再相逢。
    世人皆道妖物無情,不知願傾一命,但求顧盼。
    西流宮將索細宮劈暈,劍哐當一聲落在地上,刺耳砸破了沉悶的安靜,商無憑回過神,蹙眉道:“既知索細宮已瘋魔,你應當禁止他自由走動,可知如今範下大錯!”
    這種教訓口吻立即令藍夜不快,碧瞳冷冷掃向他,“這裏不是亂花山莊,本君的人輪不到你來訓斥!”
    砂袖一條命還不足以抵過言水宮的死,更無法消除他心底的恨,他可以對此無動於衷,但商無憑不能,道:“魔君以為幽冥慕隱不知妖界兩女被囚魔界?隨寒與他之間是何關係魔君亦心知肚明,他不來帶人走,自是斷定你不會動她,眼下,魔君是否已能預料到東窗事發之後他會有何動作?”
    如今的魔界,根本不足以對抗幽冥界。
    “你是擔心本君敵不過他?還是怕他翻臉不認人不將扶挽音的去處告知你?多年來你的足智多謀詭計多端就隻能在人後動動手腳?如今正麵交鋒,堂堂亂花之主竟然怕了?可笑!”藍夜麵露譏諷,言罷不再看他,似是怕汙了眼,隨手掐住塵寒的脖子,分毫無懼地上那具即將引發血流成河的屍體,“本君留你一命,該怎麼做你自己清楚,若壞本君之事,定叫你與影碎詩如她一般死無葬身之地。”
    話音落,法光將砂袖環繞,光芒碧如當年南墓,恍惚間,塵寒仿佛看到了那時張揚肆意的隨寒,那時明朗的蒼穹,安寧的歲月。
    它們消失的太快,不過恍然一眨眼,過盡了時間,曆盡了千帆,砂袖好似不曾來過這個世界,隨著逐漸蒼白的回憶顏色,消失的無影無蹤,生時千般愛恨糾纏,散如晨曦一縷微光,塵寒聽不到自己如何癲狂尖叫,如何眼淚如何洶湧,恨了千年,妒了千年,她的影子卻原來一直都是初見的模樣,烙在了當年的南墓山。
    這一刻砂袖的離開沒有人惋惜,沒有人看見,唯有她哭泣,淚水像是要道盡這數千年的對錯,不知幹涸。
    一夜風平浪靜,幽冥界,三途河,鳳傾泠立在孤燈旁,不遠處那群仙魂紅衣袂挨肩擦背,仿若天邊燃燒的紅雲,慕奈蘭背對她站著,紫緞勾勒出的背影日漸消瘦,卻比女子還要曼妙,若是拿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專注地望著你,不知會要了多少人的命。
    她一言不發的看著,神色恍惚。
    “本少說清楚了沒?你們聽懂了沒?若本少說清楚了你們也聽懂了卻還出了差錯,屆時莫怪本少一鼓作氣將你們填了三途河。”
    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仙魂自然無權異議,慕奈蘭交給他們一個盒子,擺擺手全部轟走,鳳傾泠這才出聲:“你在算計誰?”
    “若非那誰不安分,本少何須招惹?”慕奈蘭歪著腦袋,不著痕跡按了按額角,鳳傾泠關心道:“不舒服?”
    慕奈蘭搖頭,壓下從昨晚就開始的不適,道:“你不覺已許久未見亂花山莊兩看門的?”
    確實有幾日不見若成風幻成雨了,自上次去了青泓境之後就沒再回過幽冥界,慕奈蘭也沒刻意提起,鳳傾泠蹙眉道:“亂花山莊內憂外患腹背受敵,他倒還有心思招我們,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你若未防備,他趁機偷襲,有何不可?眼下確實是他的大好時機,”慕奈蘭挑眉,露齒一笑,“咎由自取的大好時機。”
    不管商無憑有什麼打算,慕奈蘭都早有準備,也就沒她什麼事,兩人各想各的,一度無言,良久鳳傾泠忽然說:“稍後到魔界把人要出來吧。”
    慕奈蘭一愣,隨即滿臉不以為意,嗓音卻逐漸飄渺:“藍夜不會把她怎麼樣,要出來了反而麻煩,等找到墨狐狸不遲。”
    鳳傾泠還想再說什麼,這時淚朱砂領著浮七生出現在三途河,她依舊白衣勝雪,白紗覆麵,所過處仙氣大盛,她已經一刻也不想再等了,“走吧。”
    鳳傾泠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疑惑尚未問出口,便聽慕奈蘭道:“若非墨狐狸去的地方是無間之地,本少絕不妥協。”
    “到時莫說要我自斷仙根,即使要我的命,我浮七生都絕無二話。”浮七生定定看著他,迫不及待離開了幽冥界
    地獄,閻王殿空有鬼火遍地,卻無一隻鬼敢現身晃悠,商無憑帶著清風錯,墨雲瑕,暮梓楓早早等候在此,西流宮與塵寒一左一右托住昏迷的影碎詩跟在藍夜身旁,幾道不同的氣息相互排斥,誰也沒搭理誰。
    慕奈蘭到時見他們拖家帶口,原本預備好一頓嘲諷,眼角餘光卻突然掃向了塵寒,“隨寒呢?”
    這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因為心裏有鬼,商無憑心中忐忑,塵寒更是嚇的麵如死灰,被藍夜淡淡掃了一眼,才道:“她懷了皇的骨肉,回陰陽城了。”
    慕奈蘭狐疑的盯著她,見她臉色一陣陣發白,心底存了五分懷疑,若非尋找扶挽音一事刻不容緩,他定然要親自走一趟陰陽城。
    幾人一路闖入地獄十八層,炎炎鬼火焚燒,戚戚鬼哭四起,放眼望去除卻滿目陰森,便是三昧真火,每個人在自己周身下結界,跟著慕奈蘭一步步往前行,就這麼漫無目的的走了將近大半時辰,藍夜等人都有些不耐,畢竟不知扶挽音究竟身在何方,而此地已然是地獄的盡頭,不禁紛紛猜測對方是否要耍花招,商無憑更是每過一分鍾臉色便蒼白一分,到現在,終於沉不住氣了,“慕隱,二徒究竟……”
    “他在無間之地。”
    “無間之地!”鎮定如商無憑,聽聞這四字後首次失態驚呼,清風錯更是方寸大亂,周身結界不攻自破,即使藍夜發現及時,她亦遭炎火焚去了不少青絲,可她卻似未察覺,丟了魂般驚訝的瞪著慕奈蘭。
    無間之地,那個夢魘一般的存在。
    “三師姐!”
    “三師姐!”
    墨雲瑕與暮梓楓不明擔心,在場除了商無憑與清風錯,就連藍夜也不知無間之地是什麼地方,不免吃驚於他兩人的反映,慕奈蘭似笑非笑瞅著他們,“都是些什麼意思?你倆莫非左鄰右舍?這股子近鄉情怯怪令本少意外的。”
    清風錯來自於無間之地,乃上古之獸,畏懼是人之常情,倒是商無憑這老家夥,一次次給他意外的驚喜,端看反映,竟也聽說過無間之地,知他非等閑之輩,卻不想辣手至此,慕奈蘭笑著笑著,眼中便透出了狠勁,浮七生懶理兩人明爭暗鬥,留意到清風錯的畏懼,她露出了緊張的神態:“無間之地是……”
    “不急,屆時你自然明白,本少先行通知你們,死於無間之地者,不入輪回,不成野鬼,難作飛灰。”清嬈的聲音在漫天炎火下低低遊行,仿佛刮過掌心的指甲,透過紋路感受著每個人心裏驀然而起的驚悚,慕奈蘭的視線平靜的掃過每個人,停在商無憑臉上,猛然嚴厲道:“現在除了商無憑,想走的本少絕不阻攔!”
    人死墮入六道輪回,或成孤魂野鬼,最絕望不過灰飛煙滅,這是三界永恒不變的秩序,而無間之地儼然脫離了天地之常!藍夜眉峰一跳,慕奈蘭道:“索細宮一個瘋子,你也放心他獨自留守魔界?”
    藍夜不語,慕奈蘭笑:“本少卻很擔心他出去恣意妄為,又或者……”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令人警覺的弧度,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已盡露話中深意,藍夜輕描淡寫的瞥了他一眼,對身旁的西流宮道:“你回去吧。”
    魔界屹立三界數萬年,威懾在外,縱然眼下衰敗,也不會有人輕易來犯,慕奈蘭雖然為人狡猾,卻不會在這個時候對索細宮動手,換句話說,他不需要偷偷摸摸,甚至不屑動如今的魔界,而妖界已被徹底摧毀,現在唯一需防的就是商無憑,此人心機頗深,手段歹毒,難不保趁機掌控魔界,西流宮明白他的意思,盡管心有牽掛,也隻得點頭走人,臨走前,這才肯抬頭看向墨雲瑕,兩人四目交彙,隻匆匆一瞥便各自移開。
    有的人一生平淡如水,有的人半生轟轟烈烈,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證明來過這個人世間,遇見過這個人。
    幸而,他們彼此,還留下了遺憾。
    彼此錯肩時,西流宮垂下了雙眸,冷不防被慕奈蘭一把抓住,至此,貫入耳裏的那一聲愧疚……纏繞了他整整一世。
    “西流宮,本少欠你的,等你來討。”
    西流宮離開後,墨雲瑕眼裏來不及掩藏的傷痛落入慕奈蘭心裏,直到很久,依然會想起。
    他對西流宮說的話無人聽到,沒有引起絲毫波動,冷靜過後,商無憑道:“無間之地那等修羅之地,豈是重傷之人來的了的?慕隱憑什麼讓老夫相信你?”
    老家夥,事到臨頭還有異議!莫說塵寒等人,鳳傾泠也已忍無可忍,正要發飆,身旁人忽然手腕一轉拔出了她的望舒劍,強烈劍氣霎那間鋪天蓋地湧來,慕奈蘭縱身一躍,衣袂駕於火光之上,帶起一陣破空之聲,眾人紛紛警惕大增,但見那俊逸的身姿在業火熊熊的十八層地獄淩氣逼人,望舒劍在其手中一反清傲,現出了全然不同的霸道,劍光不斷映亮他的眉眼,仿似九天負劍,義無反顧斬盡業火一路。
    瞬息之間,風華盡豔。
    “就憑本少會與你共赴這渾濁之淵!”
    為找扶挽音,他願劈天斬地,弑神殺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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