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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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陰沉重,天是冷淡而晦澀的蟹殼青,一彎殘月吊在天際,暈著些泛黃的光,迷迷蒙蒙的散了一大片。
崔略商在園子裏走著,他穿一件白色綢緞長衫,雪青的鑲邊兒坎肩,盤扣兒扣的一絲不苟。那長衫輕嫋嫋的下擺被風吹開一些,飄飄忽忽,倒像是遊魂一般。
園子被月光照的影影綽綽,他看到四處結著大紅的彩球,掛著火紅的燈籠,幽幽的發著光,鬼火似的。
江南的秋末,濕氣重,那風迎麵撲來,像是沾了水的濕巾沒頭沒腦的堵住人的口鼻,悶悶的透不過氣。風霜露重,崔略商覺得有些冷,便搓了搓手,嗬了一口氣。
園子是典型的蘇州園林的樣式,長閣回廊,曲徑通幽。他漫無目的的走著,也不知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麼,便隻是走。不知不覺,走到一處極偏的所在,他怔怔的停住了步子,透過鏤空的石窗看去,見樹影婆娑,一片陰森,月光都照不進去。
這裏,沒有那紅灩灩燈火。崔略商不禁又上前了幾步。繞著那鏤空的石牆進了一道拱門。
院子裏極是幽靜,崔略商隻聽到自己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他在一扇門前站了許久,盯著自己從地麵折到門框上暗灰的影子,抬一下手,那門框上的人影也跟著動一下。心裏似乎是一片虛空,空得不知所以,又似乎堆砌的太滿,滿的若不發泄一番便要爆裂開來。心口隱隱約約的牽痛。
他兀自在這裏煩惱著,門裏那人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想是心無紛雜睡的安了。他心裏不禁有些悶悶的生氣,又覺得也怪不得那人,純是自己作踐找罪受。
可不是,他心裏暗暗的喜歡著人家,人家可從沒拿正眼兒瞧過他。
他不禁有些沮喪,癟了癟嘴,便要轉身離開。
可到底,還是沒有離開。
明日,明日自己便要娶妻了,那時,便真真是絕無可能了。
他心裏一陣急躁,總覺得不甘。一定要做些什麼的!他使勁叩著門,沒人應,他又用力叩了一陣,指骨都有些微微發痛。門猛然開了,吱呀一聲,帶著一陣冷冷的風。那人冷冷的有些不耐煩的看他,似有些惱怒被人擾了好眠。
突然這樣麵對麵了,崔略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人明襠素襪,寬大的褻衣被風吹得一陣抖索。
崔略商急道:“惜朝,快進屋去,仔細染了風寒。”
顧惜朝隻蹙了眉,也沒有多說,側身讓他進了屋子,屋子裏冷清清的,未曾點燈,崔略商磕到椅子,不禁哎喲了一聲,抱怨道:“這樣子冷,竟也不放個爐子。”
顧惜朝道:“我少時出外求學,條件可比這差的多了,不也一樣子過來。”他頓了頓,似乎不願多談,點了油燈,道:“這麼晚,你怎麼過來這裏了。”
崔略商看了看屋子裏的擺設,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他崔家向來不是這麼苛待人的。他不滿道:“不知跟爹說過多少次,讓他換一間屋子給你,卻次次都給忘了!”
他哪是忘了!顧惜朝心裏一冷,麵上卻是微微笑開了,俊眉微微牽動,那鷹一樣的眸子也柔和了不少:“略商費心了。”
崔略商一下子有些臉熱,他想自己怕是紅了臉,叫惜朝看見不好,便微微垂下頭去,把玩著手上劣質的瓷杯。顧惜朝站在他身前,見他露出一段細滑的脖頸,脊骨處微微隆起一個小包,脆弱的仿佛一折就斷。
崔略商心裏波濤洶湧,嘴裏卻說不出半句話。
顧惜朝見他半天不出聲,便道:“若是無事,便去歇了吧,你明日不是還得去迎親,想敘些什麼也不差了這晚。”
崔略商猛然抬起頭,盯著他道:“我明日便要成親了!”
顧惜朝一愣,不明白他為何這般強調,道:“我知道,恭喜你!”
崔略商見他表情,心裏已涼了半截,又還有些希望的火花在簇簇跳躍著。總也是沒指望的了,倒不如說開了,也好徹底的死了這條心。他那鑲著銀邊的衣袖被折出幾道痕,摺痕的兩邊耀著光,硬生生的紮眼。
他煩躁的甩了甩手,甩開那些光,站起身來,道:“我喜歡你。”
他的語氣太過急切,顧惜朝覺得自己是聽錯了,不禁“啊”了一聲。
“我喜歡你!”崔略商這次說的緩慢而清晰,見著顧惜朝因吃驚而微微有些呆滯的神情,湊上去在他唇邊一吻,道:“這樣子的喜歡……”
他話還未說完便已吃了一拳,他連退了兩步撞在桌上,哐當當的一陣響,又是茶杯落地碎裂的聲音,碎片迸將一陣方落地平靜下來,崔略商脊背狠狠痛了一陣,看著地上的碎屑,倒覺得是心被丟在地上任人踩了一番。
“滾!”顧惜朝用力擦過嘴角,指著門低喝。
看著顧惜朝臉上毫不掩飾的鄙夷,崔略商一下子難堪起來——在他麵前,他總做著蠢事,如今還丟醜丟到這份上,以後也是斷斷不用見的了。他臉臊得通紅,匆匆說了句“對不住”便埋著頭走了。
眼淚在出門的時候滾落下來,崔略商也不敢動手去揩,怕叫顧惜朝看出了端倪,便朦朧著眼摸出了院子。
他躲回自己的房間裏,被一片鮮豔的紅包裹住的房間,喜慶的紅在月光印染下有些淒愴的豔。他埋頭鑽了進去,什麼都不去想,可顧惜朝那冷淡帶著鄙夷的神情卻不住的跳躍出來。
原就是不可能的,他們都是男子,還是有血緣之親的表兄弟,如今自己做了這般寡廉鮮恥的事,惜朝這般對自己倒也是應該。這樣想著,心裏那點隱痛卻慢慢擴散了,無奈而彷徨。
天邊慢慢透出些紅,暈散開,天已開始蒙蒙亮了。彎彎的下弦月也隱入雲層,片刻露出一角,已沉了許多,漸漸的,便不見了。
崔園裏已經熱鬧開了,走路聲,吆喝聲,嘈雜的連成一片,鋸齒一樣割開崔略商的思緒。一夜未眠的疲累越發的沉重了,他睜著眼看著朱紅色的帳頂,那綾羅綢緞圍成一個小小的空間,他被悶在裏麵,一下一下的喘著氣,似乎覺得這一刻不著緊著吸上一口氣,下一刻便會斷了氣。
他突然有些惶恐,急忙坐起來,一下子掀開帳簾,滿目搖紅。屋子裏的擺設影影綽綽,崔略商赤著腳下床,走到窗子前,窗子上貼著大紅的窗花,喜慶的,紮眼的。崔略商瞪著眼,在暗夜裏流光轉動。
空氣極涼,崔略商站了不多時,身上便起了一層細細的疹子。他搓了搓臂膀,又嗬出一口氣,重又上了那張雕花梨木炕。
方閉了眼,房裏的丫頭已推了側門進來,點了燈,清清脆脆的喚了他兩聲。崔略商隻作不聞,不去應聲。
那嬌脆的聲音道:“方才還折騰著不睡,才一會子功夫,哪就睡著了——又在欺我!”說著便掀了帳簾去捏崔略商的鼻子。
崔略商依舊是閉著眼,直到喘不過氣了才猛然睜開眼拔開那丫頭的手,哀聲道:“好蓉兒,別鬧,我頭痛得緊,讓我再睡一會子。”
蓉兒嗔道:“平日裏精神頭可足的很,偏就今日大喜的日子你又來躲懶。快起來快起來,今日可沒空和你歪纏,多少緊要的事還沒做,等會子太太可要怪責了。”
蓉兒雙手叉著腰,昂頭垂眼瞧著賴床的崔略商,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蓉兒模樣並不是緊美,鼻子有些扁塌,但配上一雙圓溜溜的眼和櫻桃般小巧的嘴,倒多了幾分平易近人的嬌憨可愛。她自小服侍崔略商,兩人年齡相仿,雖名為主仆,實則如兄妹一般,私底下也沒個上下。
蓉兒瞪了一眼不動的崔略商,從桌子上拿來喜服,道:“快穿著罷,天一亮便要出門接新娘子了。”
崔略商聞言心裏一緊,像是一根線牽著,微微一扯便是一陣劇痛。他看著蓉兒手中大紅的長袍馬褂,頭皮一陣發涼,手按著額哼道:“我今日怕有些不妥,難受得厲害。”
蓉兒聽他這麼說,臉色便有些擔憂焦急來,伸手去探他的額,喃喃道:“平日裏無災無痛的,偏就今日不妥!這可怎生是好,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
崔略商的額頭有些涼,蓉兒又用手背靠著自己的額,倒也差不了多少。蓉兒又細細瞧了他一回,見他一張臉白慘慘的,平日裏微微有些上挑的濃眉緊緊蹙著,眉心淺淺的兩道細小摺痕,眼也無精打采的半閉了。蓉兒絞著手上的絹子來來回回走了幾圈,無法,隻得去請老爺夫人。
崔唇容五十多歲,精神還很健碩,一頭銀黑交加的發絲齊齊的往後梳,光可鑒人,額上有幾絲皺紋,倒也不很明顯,可見保養的極好。秀眉虎目,瞪起眼來極是威嚴,平日不發怒的時候便有些風度翩翩的書生氣。他太太梁初心比他要顯老的多,幹癟瘦弱,顴骨突出,下巴削尖,看起來有些刻薄。兩人自小定的親,感情平平淡淡,崔唇容對她不甚滿意,卻也不曾娶過別的女子。
崔唇容和太太梁初心也是起了個大早,大家族裏辦喜事,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都得打點,沒一樣省心。崔略商是家裏唯一的寶貝兒子,辦這樣的大事,兩人嫌丫頭夥計不夠伶俐不夠盡心,事必躬親。準備了好幾個月,那些瑣碎的事才算是一一定下了。
崔略商其實是家裏的老七,頭上還有幾個哥哥姐姐,卻一個個夭折早逝,到了今日,崔家嫡係的後輩便隻有長女崔妙音,三女崔妙花和七子崔略商了。幾個兒子先後離世,對崔家二老打擊不小,對崔略商越發的疼愛,管教嚴謹的也近乎神經質一般。隻有放在眼前了才略微的放心,崔略商長到二十歲,竟還未曾出過崔園。唯恐他出了什麼禍事。
聽到丫頭說他病了,二老立時著了慌。梁初心當即厥過去了。崔唇容甩手道:“這樣子沒用,隻會添亂!”一邊交待人照顧太太,一邊便奔著兒子去了。
崔略商並不是十分要緊,隻是略染了風寒,隻是一想到親事,便渾身也不得勁。
崔唇容問過郎中好幾遍也放不下心,又是心疼兒子又是著急。崔唇容自來的名士做派,頂頂在乎麵子的,祖先也祭告過了,親友們也都派了喜帖。如今高朋滿座,隻等著喝喜酒,兒子卻不能去迎親,說將出去有失體統。他苦惱著,眉頭微微隆起,唇抿成一線,被那一字胡蓋住。
“爹,這親事……”崔略商開口,聲音虛弱喑啞。
“親事你不用擔心,爹自有安排。”崔唇容歎了口氣,又道:“好好養著身體,等會子你三姐夫來了,讓他好好看看。”
崔略商應了一聲,挪到床裏頭閉了眼,心想著,這親事該躲過去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