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下部 (十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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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約我來此有事?]
[我認為這個答案,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不慍不火的語調,卻是質問的口吻,道者低下了頭望著黑夜裏空無一物的泥土,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我知道。一個月前武林大會上,我就已經猜這一天會來臨了,你和你父親長得太像了,我第一眼就猜到你是我大哥的兒子了。]
[哦?]
[該來的總是會來,從我在蘇家回過神來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我今生做下了永遠都無法彌補的錯事,無論未來怎麼樣,我都不可能逃得掉上天的懲罰。這麼多年來,我隱姓埋名,不斷去救助一些自己能夠救助的人,但別人再多的感謝,也從來沒能抹殺掉心裏的罪惡感。]
道者的聲音很輕很飄渺,迷離的眼光飄忽不定著,好象是在敘說著一段不屬於他的故事,在這失卻了光輝的暗夜裏,他抬頭望著天空,聲音仿佛穿越了九天淩宵的雲層,在無邊的蒼穹裏輕輕的回蕩。
蘇靜默然站著,聽著道者娓娓的訴說,沒有打斷,也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他隻是持著劍站在那裏,仿佛一座默立千年的雕塑。
[但是有些東西,失去了也就是失去了,直到今天我終於明白了,有時候錯了就是錯了,再多的後悔和補償都是無用的。]望向對麵靜止不動的蘇靜,道長的眼神突然有了奇妙的感情,那是一種充滿了悲傷與無奈的神色,[所以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幫你了結報仇的心願,動手吧!]
[不做任何抵抗,引頸就戮。這就是你的彌補嗎?哈哈哈——]
悲戚的笑聲回蕩在了天際,道者悲切地看著眼前的故人之子,被自己一手導致了的無法泯滅的悲劇,多年來的自責與愧疚如同潮水翻湧著,久久難平。
兩個人就那麼站著,一個狂笑不止,一個寂靜無聲,直到天上下起了雨。
雨很大,在這無邊的黑夜裏他們看不清對方的模樣,隻有那一粒粒打在身上的冰冷與痛苦,清晰得無以複加,仿佛那是來自上天的悲泣。
不知道什麼時候,蘇靜已經停住了笑聲,沉默了不知道多久,一道光芒忽地劃破了黑夜的永闇,蘇靜背後的寶劍現了光芒。天鬆道人認得那把劍,那是他的義兄祖傳的寶劍,其鋒利無比,更閃耀灼灼的光芒,之前義兄取出劍讓他觀賞的時候,他永遠也不會想到有一天,這把劍會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劍鋒閃著寒光向他飛刺而來,他平靜地閉目等待著死亡。
一道雷鳴響過天際,仿佛蒼穹的怒鳴,但平靜下來後的他卻沒有了任何感覺,雨仍舊下著,寒冷依舊著,卻沒有任何痛楚。
睜開眼睛,借著一道道閃電的餘光,他看清了對方的容貌,蘇靜像極了他死去的父親,就連在這一刻,他麵上的神情,也讓他萬分熟悉。
那是在他和鬼祭壇兩大高手一起用劍刺穿了義兄的身軀時,義兄看著他的神情。
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隱隱的悲憫,是落寞的孤寂,就是那一刻的眼神,讓近乎瘋狂中的他突然冷靜了下來,常勁鬆永遠都記得那一刻,他突然間地意識到了什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然後他呆呆站在義兄已然斷了氣息的屍身前,驀地發了愣。
他一直沒有明白,為什麼一個即將死去,一個如此死去的人可以有這樣的表情,迷茫模糊了他的雙眼,無論怎麼想保持清醒,卻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是自己看不到的。
那一劍最終沒有刺下去,在即將刺進他心髒的地方停止了。
蘇靜第一次覺得,他殺人的手在顫抖著,無名的難過忽地湧上了心頭。
他不輕易殺人,但從來沒害怕過殺人,也曾經確確實實殺過很多人。
每當殺人的時候,他的內心永遠平靜的就像無波的湖水,拔劍揮過,收劍入鞘,然後留下的就是對方一成不變驚異的表情,而他拂袖而去,仿佛一切事不關己。因為多年前家園的火光衝天,親人的屍體遍地焦黑,那一刻的慘狀早已讓他麻木了殺人時的血流如柱,然而——
多年來的漂泊流浪心中唯一的信念,此刻在麵對著滅門之仇的大仇人,卻動搖得徹徹底底,無論怎麼樣勉力平複自己的心,這本該利落的一劍卻是怎麼刺也刺不下去。
為何呢……平生第一次,蘇靜用連自己都迷惘的目光,看著自己的手,和手中的劍。
目睹這情景,道者深深歎了口氣,然後抓起了劍刃處,未得蘇靜反應過來,便用力插進了自己的胸口。
而月兒和楊逸當時所目擊到的,正是這樣的一幕。
四散的鮮血飛濺而起,淋遍了蘇靜一身,但蘇靜卻仿佛沒有感覺到,失卻了言語的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而道長的臉上充滿了安詳,仿佛那傷口那鮮血不曾存在,一種名為解脫的感覺,從他平靜的眼神中映射出來,在這風雨滂沱的夜晚裏格外清晰。
[大哥,你知道嗎?其實你也很過分。]
月兒幽幽地說道,透過薄紗似的月色,蘇靜看到她臉上的神情,是他從所未見的平靜。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大哥。]
沉默了片刻,月兒聽到大哥用熟悉的聲音對她呢喃地說道,這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聽到,在落花江畔的那一日,大哥也曾用同樣的語氣說著同樣的話,當時她不明白,現在卻也懂了些什麼。
可月兒卻是搖了搖頭。
[大哥,你知道嗎?其實你沒你自己想象得那麼冷酷。]
意外的話語,讓蘇靜抬起了頭有些驚訝地望著她,月兒則是繼續說道
[其實你麵對道長那刺不下去的一劍,不隻是因為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好人,也是因為他是二哥最尊敬的師父,不是嗎?切身受過喪失親人痛苦的你,不想把同樣的痛苦加諸給別人,所以當時麵對我們的質問,你甚至都沒有任何反駁,因為你覺得如果不是你,二哥就不會那麼難過,對嗎?]
月兒幽幽地訴說著,玲瓏的雙目放出了靈動的光彩,為這一片死寂荒蕪的牢獄添上了鮮活的色彩。
[今天你會身陷這裏,隻怕也是因為鬼祭壇拿著月兒要挾你,否則以你和他們的恩怨,怎麼會甘於被囚禁在此,麵對著蘇家血案的罪魁禍首,你又怎麼能忍得下衝動,任他們的人打傷你?月兒雖然當時昏迷不知道情形,但月兒卻不是傻瓜,大哥,你知不知道有的時候被蒙在鼓裏的滋味,會比麵對那些血淋淋的現實更為難受的。]
[月兒……]
眼見小妹激動的淚水幾欲奪眶而出,蘇靜愣了愣,卻不知道用什麼話回答她。
[大哥,我隻想問你:事到如今,你始終覺得你的生死無關緊要嗎?你真的覺得,死在這樣的地方,你能滿足了嗎?]
[我……我……]
[月兒知道你曾經失去了很多,但此時此刻你卻並不是一個人啊!月兒從小就沒有親人的記憶,所以我一直把樓主,把你和二哥當成是我的親人。大哥,我想你的爹娘和家人也都在天上看著你,你千萬不能就這麼放棄希望啊。]
閉上了眼睛,他的腦海裏空白了許久,真真切切的聲音好似回蕩在天邊,如同另一個時空裏,他哽咽了許久,卻始終沒能回答些什麼。多年來平靜的心裏,如同一瓣落花飄蕩在水裏,三千波紋縱橫交錯著,織就愛恨情仇糾葛不盡的人生。過去,他總是記得自己失去的一切,今天,卻是在無形中又覺得他再度擁有了什麼。
重重的腳步聲打斷了兩人平靜的對視,蘇靜此刻才發現,兩人的對談已經不知不覺自深夜到了接近淩晨的時分了。
腳步聲的主人漸漸走進了兩人的視野,來人應是牢獄的看門人,兩人假裝無意識地入了睡,隨即在那人狠狠敲打鐵門之後裝作方才清醒一般睜開了睡惺朦朧的雙眼。
[壇主已經下令要將你們帶過去了,趁還沒死的時候好好準備一下吧!]
說完話,那人便離去了。
[大哥,現在怎麼辦?]
蘇靜的麵色已不似之前蒼白,但尤然可見其傷勢未見平複,而他所中之毒也是難解,月兒不禁憂心忡忡,此一番前去不知道會有怎樣的變故。
[別擔心,月兒!我們暫時不會有事,如果殷無忌真的想要殺我們,他大可不必等到現在。]
此話倒是真實,月兒暫時放下了擔心。
[不管這之後有什麼樣的事情,月兒你要記得,千萬避免和他們發生衝突。]
見蘇靜正兒八經地對她說這話,月兒竟然輕輕地笑了。
[你怎麼了?]蘇靜不解問道。
[沒什麼,隻是覺得大哥你有些改變了。沒想到有一天,這話不是我勸大哥你,而是輪到大哥你來叮嚀我。]
看著兀自開心的月兒,蘇靜愣了愣,然後也對她笑了笑。
押送的使者前來的時候,麵上顯露了一些疑惑。
身在鬼祭壇,他們曾押送過無數人,每當同樣的時候,他們能見到的表情總是千篇一律,傷心,絕望或者恐懼,但卻沒有一個人是如今天這一男一女這樣,那個男子明明看起來已經是生命垂危,甚至要靠身邊的女子來撐扶著才能站穩,但他們卻好似並不害怕。
甚至,有時侯他們還在微笑著,似乎麵對著眼前的一切,還十分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