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女人美麗端莊，像西方油畫中的聖母瑪利亞，她清波般的眼眸裏，似乎融化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哀愁。立在女人身側的男人，身材修長而稍顯瘦弱，臉孔精致得近乎完美，他微微揚起的嘴角隱隱透出一股冷漠，一股對塵世厭惡至極的深深嘲弄來。
    把目光從照片上移到碩大的落地鏡子裏，透過鏡麵上那層灰塵，楚天明看到鏡中的自己，有著修長的身材，美好的臉孔，除了嘴角那隱隱透出的冷漠和深深的嘲弄，他跟照片上的那個男人都太像。
    照片上的男人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從他十五歲的時候開始，給了他在這個家裏任意妄為的權利，這權利三年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所以他才拋開一切，漂洋過海到了那個有美麗櫻花的國度。可櫻花的芬芳也驅不散那似乎已浸透他血液的壓抑感，逃不掉，不如回來麵對。
    楚天明深吸了口氣，屋子裏的黴味兒讓他皺了皺額頭，但也滿意，他討厭別人踏進這個地方。這是屬於母親的房子，屬於母親的院落，是他對楚家大宅最後的眷戀，是他逃避風浪的港灣。母親喜歡暮春時節，關於小時候，楚天明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美麗而哀愁的母親總愛抱著他，透過敞開的窗子，看夕陽墜落在青瓦房後，看晚風吹進花樹，於是花瓣飛舞，有時會有花瓣飛進窗子，落在小天明伸出的手裏，他把花瓣給母親看，那時母親會對他微笑，母親的微笑總是比夕陽還要溫和，比晚風還要柔軟。
    楚天明習慣了母親的安靜，卻直到十三歲她離開他後的那段日子裏，才明了了她安靜背後的寂寞。
    這個屬於母親的院落，在她離開後，他從不允許仆人踏進半步，他習慣在傍晚的時候打掃，掃把掃在地上的聲音，像是母親淺淺的呼吸。
    三年了，從院中的破敗和房內的黴味兒裏，楚天明知道，他的父親沒有令仆人們進來過，但，更多的可能性是，他或許早已忘記了這個小小的院落，母親在時，他就很少來過。
    打開房門，已然黃昏。
    夕陽是滿腹委屈而又無處傾訴的美麗少婦，想趕快躲進黑暗裏去哭泣，此刻它散發的光束裏也盡是是惆悵的微塵，四處飄散。
    楚天明關了房門，踏著這暮春的一地殘花，走進了夕陽裏。
    楚家大宅的每一處都如西天的錦霞般極盡富貴奢華，富貴奢華的後麵藏著如無邊的黑暗般的寂寞。
    楚天明十五歲的時候，楚放帶著他登上花園裏湖邊的土山山頂，那是楚家大宅的最高點，他站在山頂上的青色方石上，指著偌大的宅子，君臨天下般說，“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會屬於你。”那時也是黃昏，夕陽黯淡無光，楚天明看著新郎官打扮的麵無表情的父親，有些不知所措。
    餐廳是西洋的風格，每一處都極其考究。不過，除了宴請客人，它的主人從不在這裏吃西餐。
    滿桌佳肴，都是楚天明喜歡吃的，仆人們臉上有難得的輕鬆，一則是因為楚天明的歸來，一則是因為老爺去了上海。楚天明衝大家親切地打了招呼，然後一個人埋頭吃飯。
    她是不會來的吧！
    雲間若隱若現的幾顆星子，淡淡的夜色。
    房裏的燈亮著，女子的身影印在窗戶上，她在屋內來來回回地走，楚天明能清清楚楚感覺到她的不安，他掐滅第五支香煙，轉身離開。
    月姨看到推門進來一臉落寞的天明，不用猜都知道他去了哪裏，她站起身來，“少爺你應該是挺累的了吧，我給你把床鋪好了，趕快去睡吧。”
    楚天明看到奶娘，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我不累，月姨，咱們聊聊天吧。”
    月姨又重新坐下，“好。”
    楚天明在月姨的對麵坐了，笑問，“讓翠雲給您拿過去的料子還喜歡麼？”
    月姨笑了，“哪有不喜歡的道理，其實不用給我帶什麼，隻要你還惦記著我這個老婆子，就夠了。”
    “我自然是惦記您老的。”天明笑答。
    “給老爺帶了些什麼呢？”月姨遲疑著，終究是問了出來，這個她比自己的親生兒子更要疼愛的在她眼中幾乎完美的孩子，她不希望他有任何一點兒別扭或閃失。他跑到了日本去，別人或許不知道原因，但她是他的奶娘，知子莫若母，她又怎麼會不知道。父子間，就算有天大的不愉快，三年的時間氣也該消了。
    “他有的是錢，要什麼沒有，我就算給他買了什麼，他也不會稀罕。”楚天明答道，話中有隻在月姨麵前才會出現的孩子氣的無遮無攔。
    “這是什麼話，老爺畢竟是你爸爸，沒有爸爸不疼愛自己的兒子的，你給他帶禮物回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父子哪有隔夜仇，你說是不？”月姨有些嗔怪道。
    見天明不答話，月姨又道，“振東前些日子帶回家一套日本的茶具，看起來很好，就當是你買的，送給老爺，他會很高興的。”
    “振東還好麼？”天明轉開話題。對振東這個“一奶同胞”的兄弟，天明總是惦念著，他是他最好的朋友，哥們兒，彼此會為對方兩肋插刀的人。除了“她”，振東就是他最牽掛的人了吧。
    “他還好，自打你走了，跟著老爺做起生意來，如今也算得是有些出息了，起碼，是不用為他擔心了。”對於她的獨子，月姨是百般疼愛的，自從丈夫死後，她獨自拉扯振東長大，其中的心酸，隻有她自己知道吧，現在，看著兒子有了些出息，自然是欣慰的。
    “嗬嗬，振東一直是個知道分寸的人，不會做讓你操心的事的。”楚天明說道。
    月姨笑了。
    “她---，這些年---”楚天明不知道要怎麼問，想知道，話到嘴邊，又怕聽到的回答不是自己期望的那樣，可自己到底期望什麼樣的回答，他又並不清楚。
    “她挺好的，雖然平日裏沒見她笑過，卻也沒有難過什麼的，整日裏吃齋念佛，像是仙家了。唉！”月姨輕歎一口氣，她的歎息自然不是為了“她”，是為了天明，這麼優秀的孩子，天底下有那麼多好姑娘，為什麼偏偏喜歡她？
    “月姨，我困了。”楚天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