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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興國元年的冬天奇寒無比,我在金陵頭一次看到如此放肆的落雪,落到身上像是冰針,刺入肌膚,刺入骨髓,不動聲色。
    重光裹緊狐裘,執拗地立在風雪之間,呆若木雞,不動也不吭聲。雪片落在他的頭發上,他滿頭白發的樣子,倒顯得矍鑠而又慈祥。
    宋宮裏傳出來消息,金陵的大雪,埋死了一個宮娥,好像是太祖生前的妃嬪,奇的是那女子小腳三寸,像是金蓮翩翩,又像是新月彎彎。這雙腳不知道為太祖點過多少次霓裳,躍過多少回羽衣。
    可重光好像是沒聽到一樣。
    有的時候他會突如其來地對我說:“薇兒,朕好久都沒有見到窅娘了,朕有些想她了。”
    卻從來沒有問過我什麼。
    窅娘去了哪裏,恐怕也隻有她自己才清楚。我很想關心,卻又不敢去牽掛。因為,我不配去牽掛這個良善的女子,就是每想一次,都當入囹圄。
    剩下漫長的日子,便隻有我在每一個清晨用目光牽著太陽升起,反複地咀嚼窅娘踏出宮門的表情。我記得當初我問了她,究竟為什麼能如此從容地離開。
    她隻是瞪著遠遠天空含著的紙鳶,告訴我,她一直都對自己說,君若無意我便休。
    終於連命也休矣。
    太平三年,元宵佳節,我入宮慶賀。
    入了宮,便沒有出來。
    這一次,沒有紅羅小亭,沒有性命垂危的周薔,可我照樣被強留在宮中,強留著做了那人的花柳,殘花敗柳。
    我躺在龍床上,看著那個人同趙匡胤酷似七分的容顏,恨意盤旋。我想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好像我生來就隻是複仇的工具。
    留在宮中的最後一日,我舉起燭台,燃著了羅帳。我聽著那人均勻的鼻息,任火勢吞噬氤氳。他翻身,正麵對著我,敞開的衣襟深處落下兩枚銅板。
    銅板落到地上的聲音竟然清亮得甚於燥熱的噼啪聲響,我的全身僵硬得像是一座石碑。想不到,這麼多個年頭,記憶也不過就是一場夢。夢裏奢靡的柳煙,像是點燃了的虛無,嫋嫋地不知飛到哪裏去了。可憐那粗疏的眉眼,少年寬厚的手掌,兩枚生了鏽的破爛銅板,都在血雨腥風之中失了它原本的顏色,不留情麵地蒙了塵,藏了垢。
    玉冠符節,青衫駿馬,漠北馳騁,塞上弄弦,昔日傾下三百城的英雄,這麼快就變成了梟,變成了鴆,用自己的血去換登臨絕頂,望斷天涯。
    燭台落地的聲音將他驚醒,我轉臉趁夜奔出宮中,沒有也不想去看他臉上的表情。他的樣子,究竟是錯愕,抑或是憤怒,抑或是憂傷,恐怕我這一生都不可能知道了。
    人生如戲,我兜兜轉轉幾十年,唱的究竟是誰的悲喜?
    年少時可笑的紅鸞夢,至此皆休。
    很久很久以後,我便連哭的力氣都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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