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浮生,一日涼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53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民國二十六年,日軍攻進上海,上海淪陷。
紅豆收拾好化妝的匣子,拍拍長袍,下了閣樓,頂著風雪不疾不徐地步進了一輛烏黑的汽車。
司機翹著腳閉眼聽著戲匣子,頭還不住地隨著曲調晃上兩晃。一看見紅豆,便恭恭敬敬地陪笑道:“紅豆老板戲唱得真好,這整個的話匣子裏,翻來翻去的,都是您的遊園,驚夢和霸王……”他急急地掩住嘴,自知失了言。
“這霸王別姬,我不唱已經整整有一年了。”
那也是一個風雪夜,一年前的今時今日,紅豆站在街角,褐色的厚棉袍包裹得整個身軀臃臃腫腫,看不出先前的纖細腰肢。
那夜,蕭亭擋在紅豆的麵前。
“紅豆,你要是敢去給日本人唱戲,我們兄弟兩個就此恩斷義絕!”他手上的青筋暴露,額頭上的青蟲也在暗暗地跳動,仿佛稍一鬆懈,亙在胸中的憤怒便會噴出。
“師兄,這戲,紅豆唱得沒錯。”他走近,繞開蕭亭橫在當街的身軀,觸到他單薄的衣衫,手指一凜,“師兄,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風雪一簾冬,寂寞的小歇巷口,皚皚的街角,流浪的人已經不再是依靠。
“師兄,多保重。”他脫下自己的長衫,拍掉蕭亭身上的雪,將長衫覆在他的身上。
“紅豆!”蕭亭喝住他的步,拉住他的領口,再也掩飾不住憤怒,一巴掌打在紅豆的臉上,恨鐵不成鋼的怨懟。
紅豆一步踉蹌,栽倒在雪地裏,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喘著,血自嘴角流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直直地盯著蕭亭的臉。
“師兄,紅豆唱的是戲,不是人。”他掙紮著自雪地扶起,“師兄,紅豆但願你可以忘了紅豆,不要恨,隻要忘記。”
忘記紅豆是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忘記小時候曾經幫著紅豆偷懶欺瞞終日板著臉的師父,忘記究竟是誰涎著臉一句一句地叫著“小豆子”,忘記清宵良辰,誰的手不怕千針刺,一針一線地將紅豆穿成相思。
紅豆這一生隻坐過一次火車,是和師兄你。
紅豆本來一輩子都不願意離開北平,卻怕你真的不會謀生,餓死街頭。
師兄,這些事情,紅豆一個人記得就足夠了。
熙攘的車站,無憂無慮的少年沒心沒肺的咧嘴,扯著對方舊西服的領,看著對方衣裳上土得掉渣的顏色相互嘲笑,羞澀誠恐。口袋裏沒有大洋,就連黃包車夫的眼都不敢直視,法租界的梧桐雨落在頭上都要一陣顫抖的青春,就這樣流過,還記得那一年,是民國十九年。
又得浮生一日涼。
“別人都不了解紅豆老板,可我老八是知道的。”司機放慢了速度,對後麵正在沉思的紅豆說,“紅豆老板才不是他們說的漢奸,我老八見過漢奸,不是長得紅豆老板這樣的。”
車後鏡映出老八露出的一嘴黃牙,紅豆別過頭,佯看街景,漫不經心地問:“八師傅,快到了罷。”
“快了快了,馬上就到!”他揩了揩蒙霜的玻璃,“咦,紅豆老板,這不是琳琅小姐嘛!”
琳琅立在和式房間的門口,紅豔的旗袍,手上戴著黑色的絲絨手套。
“丫頭,冷不冷?”紅豆慢慢走近。
“本來呢,是很冷的……”她輕輕地掩嘴,看著八師傅臉上的揶揄,自己也跟著笑。
“臭美,是不是女人冬天都隻穿身段的?”
琳琅拉開和室的門:“紅豆老板請……”故意拖了長音,俏俏的眉毛輕佻地一挑,烏溜溜的眼向屋中一遞,“替老板梳妝的人,在裏麵等著呢!”
意味深長。
遊園,驚夢。
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迤邐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春香……
琳琅……
不,到底是師兄。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紅豆又可以為誰去解一場遊園驚夢?
燭滅,闌珊珊的一幅牡丹亭,短如夢寐的一場玉樓春。
“多謝你,紅豆先生。”遞過妝盒的少年在紅豆的耳邊低低地語。
“何必言謝?得小兄弟之妙手,紅豆妝容,無懈可擊。”他驀地一笑,昔年的妖姬模樣,早已變了今夕的輕描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