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綃帳中的人懶懶地睜開了眼睛，明黃的顏色在濃鬱的龍涎香氣味中顯得有些疲倦。帳簾方輕輕一動，一個女子已經坐到了床榻的邊緣上，扶住了他的手臂讓他坐起。老態畢現的皇帝咳嗽了一聲，喉嚨裏盡是濃痰膠著的悶聲，早有侍女奉上痰缽、手巾和漱口的茶水。
    “皇上，來。”那女子一襲深紫色長裙，暗啞的顏色中用了泥金的織繡手法，絲毫不顯得刻板，纖腰處也收束得別出心裁，整個人看起來衣袂飄然，又不失優雅大方。
    皇帝接過茶盞漱口，又接著喝了幾口，才下床來。
    “已經快要黃昏了麼？”皇貴妃在他身前細心為他扣好龍袍的衣紐，皇帝遙遙看著深邃的殿宇之外天色漸漸暗了，有些恍惚道，“年邁了，覺得時間愈發過得快了。”
    顧瀟妍綻放出一個嬌媚的笑，挽住皇帝的手臂：“皇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呢？倒是方才下人來報，說義父已經到了絳雲台，皇帝可是約了義父一道用晚膳呢，臣妾這就陪著皇上過去吧。”
    “噢，是了。”皇帝倒似剛剛想起來一般，“那便命禦膳房準備菜式吧，朕不拘吃些什麼，倒是精致清淡些的好。”
    “臣妾遵命！”皇貴妃的聲音向來是美妙而甜膩的，帶著深宮中氤氳進骨髓的富貴安逸，“轎輦已經叫人預備下了，就在殿外。”
    皇帝卻沒有依言走出去，而是拉著顧貴妃的手走到妝台前，打開她的梳妝盒看了半晌，挑了一支光亮的紫玉釵，簪在了女子的發髻上，與她那身衣裙很是妥帖相配。
    想來是很滿意自己的眼光，皇帝點點頭，眼神雖渾濁，亦是溫柔：“瀟妍，你一直如此年輕貌美，有你陪在身邊，朕覺得自己也老得慢些。”
    絳雲台建在太液池畔，與一般的宮殿台榭都坐北朝南不同，它的設計者有意建造成了坐東朝西，最適宜賞落霞，又能看見玉輪升起。漢白玉的石階，盤旋著螭龍飛凰，周圍視野開闊，讓人總是禁錮在四方天空下的心也為之一暢。
    晴朗的天氣，隻有遠遠的天邊有幾絲棉絮般的雲彩，晚霞燒著了半片天空，通透地紅著。雖是夏日，太液池上吹來的習習涼風帶走了空氣裏的燥熱，荷花已經開了大半，蓮葉田田，翡翠一般的綠和嬌羞的粉白色相互映襯，美不勝收。
    見到這個帝國的統治者由那個女子扶著緩緩從台階下走上來，顧揚早就站起來行禮：“臣叩見皇上，叩見皇貴妃娘娘。”
    “愛卿不必多禮。”皇帝虛扶一把，又咳嗽了兩聲，皺了皺眉，走向中間的正位。
    那女子在微笑，容顏如玉，眸光盈盈，顧揚心神微微一蕩，忙移開了眼神。
    一陣茶香隨著宮女的腳步而來。
    “這是……獅峰龍井？”皇帝讚歎道，“香而不悶，清而不鬱，倒像是今年的明前茶。”
    顧貴妃笑道：“皇上好厲害的鼻子！可不是今年進貢上來的麼，攏共那麼一斤不到，您賞給了臣妾，一直到現在也沒舍得嚐一嚐。可惜沒有臨安的虎跑泉水，聽說那才能真正泡出這茶的香氣呢！”
    “眼見得說茶，你倒是想去遊山玩水了？也罷，待秋涼時節，朕便帶著你出遊江南又有何不可！”皇帝也麵露笑容，看著這個自己寵愛多年的女子，也不由得流露了幾分寵溺。
    顧揚想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麵，也並未有什麼情緒波動，隻是聞香品名，姿態閑雅。
    一盅明珠鮑魚，一碟紅棉蝦團，一盤燈影牛肉，一碟玉簪裏脊，一碟醬香菜苔，一碗紅棗銀耳湯，雖不奢華，倒也是精致美味。三人吃著飯，偶爾閑聊幾句，竟生出幾分尋常人家的悠閑來。
    夜色漸漸濃起來，絳雲台地勢較高，早有太監點起了琉璃蓮花宮燈，繞著宴台一周。近處卻有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周圍恰到好處地點上了三支蠟燭，再用西洋玻璃一隔一映，那顆稀世珍寶夢幻流離的色澤竟然漫漫如水般往四周溢開去，並不是太亮，巧妙地營造出了安逸的氛圍。
    梨園的歌女三四人一組，乘著夜色泛舟進了太液池，劃槳搖曳在蓮花莖葉之間，隨性而溫柔。琴笛絲竹之聲飄飄然從絳雲台四周升起，渺遠而空靈，歌女們和著節拍曼聲吟唱，歌曲並不是一般宮廷夜宴上的柔靡之音，而是帶著蒼茫的氣勢，仿佛見煙波浩淼。
    曲中的歌詞隨著歌女柔婉的聲音落進人耳中：“……灩灩千萬裏月明，離人妝台似冰。纖塵漫散，皎皎孤月輪，願逐月華流照君……閑潭花落，江水流春，藏盡瀟湘無限路……”
    帝國的主人一下子就被歌曲吸引住了，凝神細聽了一會兒，疑惑道：“這是什麼曲子？為何從前不曾聽過？”
    顧瀟妍和顧揚相視一眼，也是搖頭不知。皇帝招手叫來安排歌舞的女官，問道：“此曲聽著很新鮮，是新編排的曲目？”
    “回皇上，正是。”那女官誠惶誠恐地跪下回話。皇帝很少關注宴會上的曲子，總是聽過便罷，從不會叫她上前詢問的，今天是第一次，她深恐曲子有什麼不好觸怒了皇上，不由得汗水涔涔而下，“奴婢原來思量著，這絳雲台麵向太液池，倒是……倒是《采蓮曲》更相宜些。隻是這首曲子剛剛排成，所有司音女官都覺得曲子別出機杼，那歌詞也做得極好，因此鬥膽演來給皇上。若是皇上您不喜歡，奴婢這就……就去叫人換了曲子來唱。”
    “誒。朕很喜歡，這曲子確實不錯，隻是從前沒聽過，叫做什麼名字？”皇帝耐心聽她說了這一席話，也仍舊和顏悅色。
    那女官的心總算是落回了原處，恭敬回道：“《夕陽簫鼓》。”
    “哦？”這下皇帝真的來了興致，“曲名倒是如雷貫耳，隻是史載其曲譜散佚已久，隻留下零散的部分，曆代音律大家都常識修複但無一成功。倒是你們做成了這件事？那可真是大功一件，流芳百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