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聖雪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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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三鼓已過,而雨嘯堂正堂書房的燭火一直沒有熄滅。天氣已經漸漸得暖了起來,他也終於可以徹夜開著窗,或許有著從千裏之遙的西方吹來的風,帶來她的氣息。
飛馬報信,從長安到昆侖山,哪怕是日夜不停,再快也要十天才能往來一次。他總是不能知道,同一個時間裏,她在做什麼。
原來,他也會這樣想一個人啊,而且,還是一個女子。她隻不過離開了二十幾天,他仿佛就已經不能適應雨嘯堂裏看不見她的身影。若是在從前,連他自己都不能想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吧。可是當它真正發生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那麼不可思議。
秦問弦從書桌上拿起一份文案。那是幾天以前,從昆侖山送來的,上麵有著她親筆的字跡。每次,她都說一切順利,又有進展,而他卻隱隱感到不安。
聖雪派……那不僅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強敵,更是,她的母族啊。
他並不擔心她會背叛,正相反,他擔心慘烈的拚殺會給她帶來難以愈合的傷害。不知道她的心裏,對那些從未謀麵的“親人”,是否會殘留著某些隱秘的溫暖?
清顏……清顏,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深夜接到傳喚,匆匆趕來的三堂主正要舉手叩門,卻聽見裏麵傳出了琴聲。早知道秦問弦深通音律,尤其擅琴,卻一直無緣一聞。而此時入耳的琴聲,曲調緩慢而悠揚,但溫和柔美,毫無金戈之聲,仿佛還帶著什麼心事,長訴不絕。
隻可惜成沭陽不懂音樂,並不知道那是一首古曲,名叫《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飄渺綿長的霧氣裏,是夢中人窈窕的身影。可是,要如何才能到達她的身畔?
那個人,宛在水中央。
“沭陽。”琴聲躍起高亢之聲,正在撫琴的男子忽然停下了手,“進來吧。”
“堂主,不知有什麼事?”雖然不知道他如何察覺自己已經到來,但是成沭陽眼見秦問弦接連多日都不曾好好休息,想起“那個人”臨行之前的囑咐,年輕的三堂主不由得皺了皺眉。
秦問弦在書案前坐下,眼神落在一旁放著的一隻白玉薄胎小瓶,眼神逐漸柔和。也許是因為天氣漸好的緣故,這一次的藥並不像之前那樣苦澀,氣味也帶著清洌的芬芳,沁人心脾。成沭陽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不由怔住。那個小玉瓶,和她交給自己的那個,正是一模一樣的!
雨嘯堂主拿起那隻小瓶,握在手心裏,道:“這些日子,你的事情都做得很好,甚至於出乎我的意料。”
“多謝堂主誇獎。”成沭陽喜出望外,畢竟自己努力地成果能夠得到上級的肯定,是一件太讓人振奮的事情了。
“那麼,我想,如果我不在堂主,將這些事情全都交給你來處理一段時間,也應該不成問題吧?”男子的臉很英俊,難得看見他沒有戾氣和肅殺的神色,那種高雅的氣質,勝過許多貴公子。
成沭陽一驚:“堂主,您是想……萬萬不可啊!”
“你已經勸過我數次了。”秦問弦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提高了聲音,“到底為什麼要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我?你一直以來都不曾反駁過我的意思!”
成沭陽為難地皺眉,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的確,他向來是相信雨嘯堂主的決定的。但是,他親眼見到過堂主的身體裏隱藏著怎樣可怕的病,更因為那個人的囑托,他深知秦問弦的身體難以支持在那樣環境惡劣的地方戰鬥。
秦問弦很早就已經想要親自去往昆侖山了,但是,因為擔心長安無人坐鎮,也是因為下屬的勸阻,所以一直未能成行。但是,作為下屬,畢竟不能一直忤逆他的意思。
“堂主,如果您是在是放心不下,屬下願意親自帶兵前往支援。”也隻能這樣了,成沭陽跪下來,朗聲請命。
秦問弦搖頭:“不是我不放心你,但是,若是清顏難以對付的,你去了也未必有用。再者,”他頓了頓,深深地看著他,帶著洞察一切的目光,嘴角浮起了一絲微笑,“此時的我能夠理解,我若派你去了,這裏又要多一個人放心不下。”
“啊?”成沭陽愣住,旋即臉色通紅。原來,堂主早就什麼都知道?難道當時他把她派到自己身邊來幫忙,就早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打算?那個南方的女孩兒啊,的確是一個可愛的人,若是脫去了心機和那一點不成形的謀算的話,其實真的是一個純潔溫柔的美麗少女,連自己,也會被她吸引呢。
秦問弦笑了笑,道:“沭陽啊,等我們從昆侖山回來,我自然會答應你的請求。”
“多謝堂主!”這句話甫一出口,他立刻覺得怪異,“我並沒有說有什麼請求啊!”
雨嘯堂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如果你們兩人彼此都願意,那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我自然樂意做好人。”
的確,凡是堂中有什麼有情人,隻要是你情我願,前去請求堂主賜婚,秦問弦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所以,他也一直都不擔心這件事情。
但是……他驀然醒悟過來,差點就隻顧著自己,就要忘記顏姑娘囑咐的事情了!
“堂主,但是您真的不能去啊。顏姑娘聰慧敏銳,武功又高,您根本無需擔心。再說了,堂中的事務我還不夠熟悉,一個人難以處理,加上南方有淩唯虎視眈眈,您就不怕您和顏姑娘都不在堂中的時候,他會乘虛而入嗎?其實……”
“別說了。”秦問弦打斷了他的話,“我心意已決。給你一天的時間替我整頓一千人馬,後日我就出發。你隻要管好這裏的事情就可以了,淩唯治下人心未定,必然不敢輕動。”
成沭陽沒有起身,低著頭,默默要緊了牙關。顏姑娘……我真的已經盡力了,看來,還是做不到啊。希望你不要怪我。良久,年輕的三堂主抬起頭,重重道:“是!”
而在極西方的嚴寒之地,卻也有一個人夜不能寐。
高冠長鋏的王者神色疲倦,虛闔著雙眼斜靠在玉座上。那樣大的玉座,竟然是用一整塊玉雕刻而成,通體純白,在這樣苦寒之地,摸上去有著明顯的暖意,溫潤得像是春季的杏花雨。那是一大塊珍貴的昆侖暖玉,能夠克製絕頂雪山的寒氣。
然而,仿佛一下子有數年的光陰在他身上流轉過去,他的臉上忽然就多了許多的皺紋,兩鬢原本微微的幾點白霜也毫不留情地侵占了大塊的地方,盡管束在金冠內,還是能看見蕭蕭之色。
瀾韻……我的女兒,終究是逃不開的麼?
多麼希望,你不要再步當年泠然的後塵了。可是,這就好像是我們聖雪派血脈最尊貴的公主的宿命一樣,無法逃脫。當你們成長得如花似玉,絕世無雙,就會出現一個中原的男子,將你們純潔神聖的心一舉帶走,再不回來。
我是那樣語重心長地告誡你,可是,你還是愛上了他,那個中原來的、甚至還帶著幾分迂腐刻板的書生。這樣的事情,你要我怎樣答應?當年的泠然,鐵了心定要嫁給古靖,那時候的我還無力阻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生中最愛的那個人和她的戀人一同走出了我的實現,一顆心幾乎被撕裂開來。而如今,我已經是整個西方的王者,沒有人還能來挑戰我的權威,但是,你竟然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隻不過是我不同意你嫁給一個認識還沒有多久的書生,你就那麼決絕地跟著他一同夜半翻出宮牆,私奔離開?
——一個連知根知底都還談不上的男子,在你的心裏,竟然就比養育了你十幾年的父親還要重要?
——割舍下你的父親,竟然是一件這麼容易的事情麼?
不過,你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容忍你這樣做的。別說此時你們倆還在聖雪派的勢力範圍之內,就是你們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們追回來!二十多年前,已經失去了泠然,我不會再放掉你。
“陛下!”一個年紀較大的侍者走了進來,躬身勸道,“夜已經很深了,您怎麼還沒有休息?”
“水伯。”看著這個比自己還要年長的總管,哪怕是聖雪王,也帶著幾分尊敬。然而他的聲音輕如歎息,好像是不敢把那句話問出口一般,“你們……找到了嗎?”
知道聖雪王數日來一直都在擔心瀾韻公主的安全,胡須盡白的老人神色愁苦,想起剛才傳回來的報告,隻能道:“還沒有。但是,請陛下不要擔心,瀾韻公主如此聰慧機靈,必然不會遇到危險的,再說……”
“住口。”低低一聲,卻帶著萬鈞的力量。聖雪王臉上突顯怒容,倏然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衣襟,恨恨道:“我自然知道他們不會有危險。方以繁那個小畜生怎麼會還瀾韻呢?你明明知道我怕的是什麼!”
雖然年老,可是這個已經當上了聖雪王宮總管的人卻是身材魁梧,而且擁有著一身高強的武功,可是,被聖雪王這麼用力一揪,竟然立即被提得兩腿淩空,輕得好像隻是一隻空空蕩蕩的破麻袋。
他也經曆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場變故,自然就知道如今的王,他的心結何在。可是,這麼多年了,心知肚明的老臣根本連提都不敢提一下。因為他們都是親眼看見,當年泠然公主屋裏服侍的下人,在公主走後被王發現打掃不周,就被怎樣殘忍地淩遲。
不管這件事情過去了多久,他們的王,都始終沒有忘記。
這樣的痛苦,甚至無法被常人理解。自己的親妹妹,原本就是絕望之極的愛戀,明知這一生也許都沒有機會說出口。可是,聖雪派為了維護自己血統的純潔性,一向都是族中挑選男女成婚,因此,無論如何,都還能偶爾見上一麵。可是,那幾個中原人的突然出現,就連這樣的權利,也殘忍地剝奪了。那個叫古靖的年輕男子,英俊瀟灑,談吐風趣,揮灑自如,竟然輕易地就讓他們最美麗的一位公主傾心相從。
他徹底帶走了她。從此,歲月匆匆,二十多年,王從不準下屬們去打探有關於她的消息,隻是日日都在心中默默重溫那些斑駁的回憶。
那樣畸形的深情,也被隨之深深壓抑在心中,永遠不得解脫。
“罷了。”那隻明黃色的衣袖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半晌,頹然放下了老人,眼神空洞,“過去了,都過去了……”
那總管從旁邊取來了一盞茶,遞給他們至高無上的王,神色平靜:“陛下,臣下還有一事要稟告。”
“是雨嘯堂來犯的事情麼?”王者重重放下了茶盞,冷哼一聲,“莫名其妙,一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的雨嘯堂也來了,簡直可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們聖雪派從沒有妨礙到他什麼。”
“正是此事。王不是一直奇怪為何雨嘯堂會突然進犯麼?”老人的神色一瞬間變得狡詭,那是一個在權利的漩渦裏摸爬滾打了數十年的人應該有的眼神,他忽而湊上前一步,在聖雪王耳邊道,“那是因為,那個叛徒要來複仇了。”
“誰?”聖雪王顯然一時間並沒有反應過來,“複仇?”
水伯頷首:“正是。莫非陛下已經不記得她了?當年的瀟妍王後,而如今,她已經叫做顧瀟妍。”
“什麼?”玉座上的人不敢置信,“是瀟妍……她為什麼……”
“王,看來您是真的忘記了。當年她離開的時候,仇恨刻骨,信誓旦旦地要回來報仇。到了中原以後,她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認識了如今的宰相顧揚,並且認了他做義父,又被送進宮去,很快就憑借美貌成為了中原皇帝的皇貴妃,寵冠後宮。據說,如今那個老皇帝,可是對她言聽計從呢。
“而如今,出征聖雪派的計劃,也是她想出來的。這件事,她已經籌劃了十二年了,想必是早就等不及了吧。
“但是,我們不知道她是如何說動了雨嘯堂這樣的武林第一豪門幫忙出兵的。唯一確定的是,她的複仇之火,已經燒到了昆侖山上。”
“是啊……”聖雪王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憑借她的容貌,要那個老皇帝傾心於她,實在是太簡單不過了。當年的事情,原是我對不住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對了,我聽說,薛風的首徒,如今成了雨嘯堂的堂主,是也不是?”
“是。”聽著聖雪王完全不在意那個昔日明媒正娶的妻子的口氣,水伯斟酌著開口,“雨嘯堂的創建者,正是秦桐雨。如今掌權的是他的兒子秦問弦。”
“我知道。”高傲的王者微微點頭,“能夠得秦桐雨、薛風二人之真傳,這個年輕人可能真是不簡單啊。這一次他派出的主將是誰?”
看著聖雪王如此苦苦維持自己身為王者矜持的驕傲,而數夕之間蒼老甚多的麵容,從小看著他長大的總管暗暗歎了口氣,回稟道:“是古清顏。但是在如今的中原武林,人人說起她,不管人前人後,都是尊敬地稱一聲顏姑娘。”
“古清顏?”那個王一字字地從嘴角吐出這個名字,仿佛是在思考著什麼,眼神忽然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半晌又好像不敢相信,自嘲地笑容後麵隱藏著壓垮了自己的哀傷無奈,喃喃,“哪裏有這麼巧的事情啊……”
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玉座上的人眯起了眼睛,饒有興趣般問道:“這個古清顏有多大年紀?”
“也就十八九歲吧。”水伯也露出一些深思與敬佩的神色,“但是武功極其高強,而且善於禦下,加入雨嘯堂的時間不長,卻深得信任,身兼數職。此次秦問弦之所以會派出她來,也是因為不放心別人啊。”
“那不也就比瀾韻大了三四歲麼……”神色一陣恍惚,那個王者忽然抬手捂住了心口,似乎是克製著劇烈的疼痛,呼吸也瞬間急促起來!
“陛下!”水伯忍不住失聲驚呼。在他身邊數十年,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個一向堅忍無懼的人有過這樣的情況!
“不妨……不妨事。”聖雪王勉力坐直了身子,強自運氣吐納,將一身渾厚的真氣自氣海中調動出來,充盈了自己的奇經八脈,終於壓住了胸口翻湧的血氣,良久,長長吐出一口氣來,臉色逐漸由青白轉為紅潤。
“隻是一時氣脈不調,沒關係的。”剛剛好一些的人立即轉開了話題,“水伯,一定要快點找到瀾韻!如今雨嘯堂率兵來犯,若是平日裏還不妨,但是若遇見了那些人,就是大大不妙!”
水伯心裏明白,聖雪王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都沒有好好休息,加上連續地想起昔年的那些往事,難免要受刺激。終究是有了春秋的人了,怎麼經得起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變故呢。聖雪王雖然內力極其渾厚,幾乎是下屬眼中的神靈,但是,他的身子,畢竟不是鐵打的,也是有一個極限的吧。
“是!若找不到公主,臣下們提頭來見!”然而,年紀更大的總管卻慨然領命,轉身退出——他知道,這個時候,他們的王是多麼需要一個人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