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聖雪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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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外的西方,一個容貌清雅的青衣書生正艱難地在山路上跋涉。已經整整十天了……一路上,根本就看不到半點人煙,隻能靠著路邊的野果充饑,還要小心翼翼地辨別是否會有毒性,免得就在這裏不明不白地喪了命。
如果不是因為沿途的確是引人入勝的美景和那一個遙遠而飄渺的傳說,他一個文弱書生,也萬萬不會獨自一個人堅持著攀登這座天下聞名的大山——昆侖山。
“師傅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自然不能悖逆了他老人家的意思。”方當弱冠的男子輕聲說道。看著眼前的浮雲和就在眼前的萬年冰雪,胸中清朗,沒有一絲濁氣,不由心神為之一奪,仿佛天下在沒有什麼可以與此時此刻的酣暢淋漓相比較了。
巍巍昆侖山,佇立於此已經數千萬年,然而又有過幾個中原人,能夠如他一般,不僅僅是在詩文中相像著它的無上風華,而是親自來看一看呢?傳說中,昆侖山的最高峰慕孜塔格峰,正是神話中西王母的居處,而西山瑤池,更是玉皇大帝的七個女兒們沐浴的地方,是全天下最聖潔的水源地。每一個看到這些傳說的文人都經不住向往,但是想到雪山的萬難攀登,就不由得知難而退了。
而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去那裏看一看。哪怕根本就沒有什麼王母仙女,但是也一定有著讓人目眩神迷的美景。
越往上,綠色的樹木就越來越少,越來越稀疏,也越來越低矮。抬頭望去,周圍群山壁立,峰巒高聳入雲,是一片耀目的純白色,隻有一陣風刮過,才能夠隱隱約約地見到峰頂的輪廓。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整片整片的純白色裏,竟然有了一個藍色的點在緩緩移動,書生定睛看去,仿佛是一個人,卻是雙腳淩空的,也不見得她如何動,那整個身子就慢慢向著這邊移動而來。
他悚然一驚:不會在這樣的地方,仙女還沒有碰到,先碰到了女鬼吧?
心下陡然一涼,然而那個身影卻是越來越近了,書生暗想,自己總之是手無縛雞之力,無論是正是邪,自己都不會是她們的對手,隻能硬著頭皮走出,躬身行禮,眼神都不敢向那邊看,隻克製著自己的恐懼道:“見過這位小姐。”
沒有回答。隻是聽見有什麼踩踏在雪地裏的聲音,“噗”、“噗”、“噗”,愈發近了。
他終於大著膽子抬起頭來,卻看見行走在雪野裏的,是一頭白色的犛牛,通體都是如同最最潔淨的雪一樣的顏色,肚腹上下垂的長毛柔順而有光澤,堪比南方的綢緞,沒有一點雜紋,唯獨一雙眼睛是純正的黑色,兩個鼻孔隨著呼吸一下又一下地翕動著,噴吐出一陣陣熱氣。這樣純白的犛牛,難怪離得遠的時候,根本就看不見它。
犛牛能夠適應高山雪原極端的氣候,所以在這樣天氣嚴寒的地方也能夠生存下來。這一路行來,他已經見得多了,思及此處,心下就是一定,想著能夠看見人煙,又立即高興起來,抬頭看向犛牛背上坐著的那個人。
這一眼看過去,他刹那間驚在了當地。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容光絕世,如同高山寒玉一樣的臉頰,璀璨晶亮如同星辰的雙眸,幾乎沒有語言可以恰當地形容出她的美麗。
從前的他,一直都不知道什麼叫做“國色天香”,一直都覺得這不過是從前人的杜撰想象罷了。而直到如今見到了這個少女,才覺得“國色天香”根本不足以形容她的容顏。
然而奇怪的是,在這樣寒冷的地方,他穿得非常厚實,還仍舊覺得寒氣透骨,可是這個少女卻隻是穿著一件水藍色的長裙,外麵披著一件同色的單薄披風,臉色卻也紅潤,根本沒有什麼覺得冷的樣子。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仙女?
他心中覺得,也隻有仙女,才能夠擁有這樣的氣質容貌了。
心思轉動間,那個少女一躍跳下雪地來,向他甜甜一笑,脆生生道:“你好啊。你是誰?怎麼會來這裏?”
看著那樣的明亮堪比日光的笑容,他又是一怔,半晌方答道:“在下名叫方以繁,中原人士,獨自來昆侖山一遊。”
“中原啊……”絕美的少女露出些思索而向往的神色,“我聽父王說起過,可是沒去過。對了,我叫瀾韻。”
說話間,少女已經走到了他身邊,指著遠處最高的一座山峰道:“你看,那就是慕孜塔格峰,我就住在那兒。”
方以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萬裏層雲,千山暮雪,仿佛那樣的一座山峰,根本就沒有頂一樣。然而就在雲霧繚繞之間,隱隱能夠看見有一整片連綿不絕的建築,可是因為房頂積雪,看不清楚顏色,若不是有人指點,粗心之下是看不出來的。然而一看之下,中原來的書生又是大為驚詫。
天哪,那是怎樣一種非人的創造!能夠在這樣的雪原深山中建造起規模如此之大的建築群,而且排列布局整整有法,前後相連,似乎自雲端開始,一直到另一座山峰的腳下,綿延著無數的房屋。
這個少女……會是什麼人?
“敢問小姐,那是什麼地方?”方以繁揣測良久,還是沒有頭緒。
名叫瀾韻的少女“哧”一聲笑出來:“喂,你們中原人都是這樣說話的嗎?那可真是沒趣的緊呢。你叫我瀾韻就好啦。你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那是聖雪王宮啊!”
起先還震驚於這樣一個少女竟然允許自己直呼其名,然而“聖雪”二字落進耳中,立即就讓他的心神轉到了別的地方。
這麼響亮的名字啊……
自從從中原來到西方,一出陽關,就開始聽說這個名字,而漸漸近了昆侖山,這裏所有的百姓們日日清晨,都要向著昆侖山慕孜塔格峰的方向跪下祈禱一番,然後才能夠開始一天的生活。對於他們來說,生活在極高之處的聖雪一族,就是雪山上的神靈。
怔怔然之間,他竟然口不擇言道:“瀾韻……”倏然一驚,他竟然就這樣直呼一個小姐的閨名,實在是大大的有礙禮教。然而待要後悔,話又已經說出了口。
“嗯?”少女回頭,粲然一笑,“你還想問我什麼?”
“呃……那麼,你是……”囿於自小到大師傅的教誨,他還在苦苦思索著自己應當如何措辭來將這個問題問出口。
然而瀾韻已經搶先答道:“你想知道我是誰,對不對?我是現任聖雪王的女兒,也就是聖雪派的公主啊。”
方以繁俊秀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少女卻絲毫不介意:“方以繁,你不相信啊?那我可以帶你回王宮看一看哦。反正這裏這樣荒涼,你一個人住著,若是晚上雪崩了,豈不是要有大麻煩?”
書生大喜,他已經思考了很久,自己今天晚上應該怎麼過夜了,若是一個人住在這荒野之中,的確是需要過人的膽氣。方以繁稽首:“在下多謝公主了。”
瀾韻公主秀眉微蹙,道:“你之前叫我什麼來著?我們聖雪派可沒有你們中原人那麼多麻煩死人的規矩。再說了,你是客人,又不是那群丫鬟下人,做什麼要這般客氣?”
方以繁還未及回答,突然耳邊傳來了數人高低不同的呼聲,此起彼伏,響遍了山野:“公主!”“瀾韻公主……”“公主你在哪?”……
瀾韻撫摸著那頭雪白的犛牛,無奈道:“小雪,你看,不過出來這麼一會兒,他們那群人就又找來了!真是的,煩不煩啊。”
聽見那麼一個龐然大物被一個小姑娘喚作“小雪”,方以繁忍俊不禁。瀾韻卻會錯了意,嘟嘴道:“人家又要被父王抓回去了,你還在這裏幸災樂禍!”
方以繁看見美麗絕倫的少女含嗔薄怒的動人神情,眼神一動,連連擺手,笑道:“你誤會了,真的誤會了。我可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
卻見公主轉身,抱住了找來的一行人中為首的一個丫鬟的脖子,笑道:“冰兒,你來啦!我隻是出來玩玩,不礙事的。走,一塊兒回去吧。”
叫做的冰兒的丫鬟看起來要比公主年長幾歲,看見了瀾韻公主身後的男子,露出深思而不解的神色,瀾韻察覺了她的疑慮,向她道:“他叫方以繁,是一個中原來的書生。我看他無處可去,就讓他今晚去我們那兒住,好嗎?父王一向是好客的,一定不會反對。”
冰兒點點頭,向著方以繁一躬身算是見禮。
“方以繁,來啊,我們一起走。”瀾韻公主向他招招手,俏麗的臉上神色天真無邪。
書生再一次抬頭,看了看遠處的山巒上雄偉壯麗、連綿不絕的樓閣殿宇,點了點頭,連忙跟了上去。
一路說笑著,瀾韻公主仿佛極是高興。想來也是,隻怕在這種偏僻苦寒之地,多年都很難得見到一個外來的陌生人,可以聽他說一些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故事,方以繁也就投其所好,與她說一些自己從中原一路上行來的見聞,逗得她時不時格格甜笑,也時不時問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好像隻是一轉眼,就到了宮闕之下。
從遠處看還難以看出,這些宮殿竟然是如此之高大,一幢幢卻又都是精致的,帶著中原從沒有看見過的風情,直讓第一次看見這些的年輕書生目眩神迷,深深陶醉其中。
浩渺的雪原,高峻入雲的雪山,凜冽如刀的風,遠山墜落的夕陽,這一切,深切讓人感受到時空的蒼茫。
“……方以繁!”瀾韻神色古怪,“叫你這麼多聲了,發什麼呆啊?”
“……啊?哦。”書生尷尬地笑笑,“不好意思,方才出神了,沒有聽見。怎麼了?”
“我說,一起去拜見我父王!”絕色的小公主搖搖頭,好像在感慨這個書生怎麼這樣呆頭呆腦。
琉璃雲冠束發,華麗的長袍有著精致貴氣的織繡,標誌著他的王者身份。年過半百的聖雪王雖然兩鬢微霜,但是由於常年修習上乘內功的緣故,臉龐卻並不見老,還能看出年輕之時英俊瀟灑的容貌。
“父王!”瀾韻看見他,幾步就撲進了他的懷裏,仰起臉來微笑。
“你呀!”聖雪王搖搖頭,盡管麵對著下屬的時候一直都是嚴厲而不留情麵的,可是每當對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小女兒,就難免流露出了慈父的樣子,對她一切調皮任性的所作所為都不再能懲罰了,“怎麼又不聽話,一個人跑出去玩了?”
瀾韻公主也不顧那麼多的下人在看著,就肆無忌憚地膩在父親身上撒嬌:“女兒無聊啊!整個王宮裏都早就玩膩了嘛,隻能偷偷出去逛一圈囉,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父王不用擔心的。”
聖雪王伸出兩指,輕輕夾住了她的鼻子,笑容溫和而慈祥。眼角忽而看見旁邊還有一個陌生的人,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問道:“這位是什麼人?”
“哦!”瀾韻從父親懷裏跑出來,不好意思地向著那書生笑笑,“看我都忘了。我來介紹一下,父王,這是我在那邊山上碰見的,他叫方以繁,是中原來的一個書生。我見他可憐,晚上也沒有地方可去,就帶他回來啦!”
“在下拜見聖雪王。”不懂這裏的禮節,方以繁隻能按照中原麵見王者的禮節行禮。
聖雪王皺了皺眉,又立即掩飾了自己的不悅,開口問:“你是一個人來的?”
“正是。在下秉承師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方能融會貫通,博古通今,故而不辭勞苦,獨自一人從洛陽出發,一路步行……”
“行了行了!”眼見得不過是一個迂腐書生,聖雪王大是不耐煩,向著下人吩咐道,“給這位公子安排一間客房,讓他住下,何時要上路,就由他的便。”
“多謝陛下。”方以繁再次行禮。
“公子請。”早有下人聽從了聖雪王的命令,將那書生帶了出去。
瀾韻公主笑著向他眨眨眼,叫道:“明天我再來找你玩啊!”
“瀾韻!”聖雪王有些不悅地叫道。
“啊?怎麼了,父王?”想起父王一向都是好客而熱情的,見他這樣對待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小公主不覺有些詫異。
“咱們聖雪一族雖然不像中原人那樣拘於禮節大防,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但是你也不能和這個中原書生走得太近!”聖雪王的語氣出奇得莊重,好像是想到了什麼。
“哎呀,父王啊!”小公主再次埋首在父親的懷裏,不住地撒嬌,“女兒知道的,您不用擔心了。不過是看著他有趣罷了。我沒有去過中原,難道聽他說說也不成嗎?”
然而這一次,聖雪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女兒一撒嬌就眉開眼笑,而是眼神漸漸深沉,遙望著遠處漸漸灰暗的天際。向著東方一直走,就是中原了。傳說中繁花似錦,熱鬧無比的地方。那裏,是他也沒有到過的。
有二十多年了吧,巍峨的昆侖山,一直都沒有中原人的造訪了。可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三個中原少年俊才,卻是讓他此生難忘。他們帶來了許多他不知道的見聞,和他成為了好朋友,把酒言歡,縱論古今大事,卻也帶給他最終最大的傷害。那道深深地傷痕,直到如今,都不曾痊愈,隻是被他悄悄地遮掩起來,沒有人還能看得見罷了。
泠然、泠然……如今的你,生活得可好?
你看,現今的瀾韻,多麼像當年的你。美麗無儔,天真活潑,聰慧可愛。可是,你可知道,我是多麼害怕,我唯一的瀾韻,又要步你當年的後塵。
“方以繁!方以繁!”一大清早,就聽見門上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少女清脆的聲音隨即傳了進來。
向來習慣了早起的書生正是百無聊賴,聽見瀾韻的不由得聲音喜出望外,忙跳起來打開了門。
水藍色長裙的少女俏生生立在門口,身後是慕孜塔格峰絕美的旭日,從那座通天徹地的山峰之後緩緩升起來,整座雪山都是黃金般燦爛輝煌的顏色。
“今日天氣這樣好,我帶去外麵走走看看怎麼樣?”瀾韻側頭向他一笑,盡是少女的嬌美可愛和一絲與生俱來的羞澀。
方以繁連連點頭,正中下懷:“太好了。”
十數日之間,兩人遊遍了昆侖山。並肩凝視晨曦落日,俯仰輝山晴雪,漫步於瑤池天界,中原來的書生連連感歎:“原來從不知道,在這樣的高山上,風景是如此攝人心魄。現在我才明白為何要‘行萬裏路’,那是因為這樣的景色根本不是文字所能描繪的,必須親眼得見方能領會。”
瀾韻笑道:“看你那樣子,日日都這麼一本正經的,可不累麼?對了,話說回來,聽你說起來,我覺得中原也是很好的地方呢,隻可惜,沒有機會去看一看。”
書生清秀的臉上笑意溫和:“那有什麼。若是你願意,過些日子等我回去的時候,我帶你一同去玩,可好?”
“過些日子……你便要回去了?”絕美的少女怔了怔,似乎從沒有想到過這回事,“哦……”
方以繁看著眼前的聖雪派公主,好像也不明白自己怎麼這麼自然地說出了要回去的話,半晌,方大著膽子道:“你……願意隨我一起去看看麼?”
“不行的。”誰知道,瀾韻決然搖頭,精致的瓜子小臉上很是惆悵,“你不知道,我們聖雪一族的人,若是去了中原,都是要被視為大逆不道、叛族離派的,尤其是王室正脈這一支。聽說,從來隻有一個人隨著一個……”少女忽然想到這裏,驚訝無比,“也是隨著一個中原來的男子,一同走了。那是我的一個姑姑,叫泠然,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你們不是不用守什麼禮教的麼?怎麼也這樣古板。”年輕的男子十分失望,“那你們豈不是一輩子也見不到中原的美景了?”
“是啊。”瀾韻點頭,“父王說,我母後生前也極想去中原看看的,可是始終沒能如願,引為一生裏最大的憾事。”
“你的母親……”方以繁遲疑了一下,“已經去世了?”
小公主倒是看不出什麼特別悲傷的樣子,隻是眼神看著遠處高大巍峨的雪山之巔,苦笑:“對啊。那是……對了,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才隻有三歲,到了如今,我連母後是什麼樣子,都記不起來了。你的父母可都好嗎?”
方以繁定定凝視著她嬌美無倫的容顏,歎道:“中原讀書人講究‘百善孝為先’,父母在,不遠遊。若是我父母還在,怎麼會獨自一人行這麼遠的路到昆侖山來呢?”
瀾韻點點頭,臉上的神色也逐漸落寞:“那麼,你比我還要可憐了。”
“瀾韻。”聽見這樣的兩個字從自己嘴裏吐出,男子自己似乎都有些驚訝,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叫她的名字,竟然一下子都說不出別的回來。
正在俯身逗弄自己那頭雪一樣潔白的犛牛坐騎的少女手指一頓,好像也有些不敢相信,旋即笑靨如花,轉身道:“你終於肯這麼叫我了!”
自小不常見女子的書生俊臉一下子漲了個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瀾韻更是好笑,伸手拉起他的一隻手,晃了兩晃,道:“我都沒有不好意思,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可害臊的?”
少女的手冰涼得幾乎沒有溫度,但是光滑柔軟,在他手心裏嬌小得不盈一握。終於,他下定了決定似的收緊了手,將那隻小手攏進了手心。
“你……不要這麼快就走,好不好?”麗質天成的小公主,咬了咬嘴唇,低下頭,輕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