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燈火，滅了。
    大河的水泛著月光，參天的樹形如鬼魅。
    河堤老高老高，人影倒映在地上，細長細長，又被倒下的枯樹折斷。這條路很長很長，就算天上有月亮，也明亮不了前方的路。
    難受。
    河的對岸是大大小小的墳墓，跟山丘似的，一山更比一山高。清明吊子在月光下飄啊蕩啊，反射著五顏六色的光，刺眼。那時還不到十歲，夜裏被趕出來照田，剛上河堤，就傻了愣了，腿抖得得不像自己的，當時那個心跳的，閻王爺催命似的。我那時想啊，出來了就回不去了。要是邱南天來了，說不定就嚇得哭爹喊娘的。
    一路踢踢打打，心裏不爽。
    二年多了，墳頭都被我數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腳下的枯藤也被我踩了一腳又一腳一腳又一腳，反抗也反抗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有什麼意思呢？沒意思。現在還不是被爸拿著扁擔趕出來了，命中注定的。可我就不信這個邪，憑什麼邱南天就好吃好睡，我就一勞苦命。
    自從背上書包上學校，我風裏雨裏雪裏來來回回回回來來，連根傘的線都沒看見，我站在路的這頭望眼穿地等啊盼啊，希望路的那頭爸媽從天而降救我脫離苦海，可是最後呢，就看見葉子一片一片地落，而我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掉。
    午飯好不容易有肉吃，筷子還沒下叉，就被爸打掉了，說你要是像你弟那樣得了獎狀就有得吃。瞧著爸那瞪大的牛眼，我火了，衝過去就把牆上以前現在糊好貼上的獎狀全撕了，撕個透。結果呢，成七星螵蟲了。
    坐在爛木屋的破床上，看著新來的傷，隻覺得眼眶發熱，爺爺的，我好想吃肉。從屋縫裏貫進陣陣冷風，我拉過腳邊散發著怪味的被單把自己裹好。
    到了八月，夜裏風涼。我幻想著香噴噴的肉，使勁咽著口水。
    池塘裏的荷花還沒開，田埂上看不到一個人影。我仔細瞅著門那裏，看會不會又有不要命的水蛇爬進來。躺到床上，床板不是平的，上次我借來錘子錘，錘了指頭，十指連心，那個疼揪心啊。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委屈？我皮厚我招打我不打不成材，沒錯，可為什麼我就活該被打？想著這二年來，隻要放假，每到夜裏，爸總是拿著棍子棒子扁擔隻要拿得動的東西把我轟出家門去看田，看著大門關上再也不開了，就感覺像被拋棄了，我心裏難受，特難受。
    這躲了，可你們怎麼能說“是條狗都會一叫三跳，你連狗都不如”這樣的話！就憑這句話，打死我也不去，就不去！你們能拿我怎麼著？！
    反抗無效，不去就家裏蹲。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想越窩火，你們怎麼能這樣。好，不讀就不讀了，飛哥我拿得起放得下，從現在起，不給自己找罪受了，我不幹了！使勁錘了幾下床板，就聽到木板斷裂開的鈍響，完了，又要受爸那鐵砂掌了。
    掀掉被子，一骨碌翻身下床，此時不跑何時跑，飛哥我決定了，不回了永遠不回了，回去就是鱉熊。幾棵菜偷了就偷了唄，別怪我，都是你們這兩大鱷魚的錯。
    踹開門，迎著月光，翻了幾個跟鬥，唷喝了幾聲，又深深呼吸吐氣，抬頭看看天，我現在才發現我真受不得委屈，誰讓我不好過我就恨誰，哼哼。
    選了另外一條路，飛了似地向前衝。跑得越遠越好，最好不要讓熟人看到。
    黑燈瞎火的，螢火蟲也不給露個臉，月亮都被樹給遮沒了，這什麼路？樹葉刮著臉，樹枝撩來撩去，乍看還以為是蛇，誰怕呢？腳下一個溝一個坎的，這路怎麼這麼窄，糟透了。青蛙歌唱得那叫一個歡，我大喊一聲，沒聲了，接著又鬧騰上了，連咱校的啦啦隊也沒這麼精神這麼猛。
    “你在幹嘛？”手電筒的光橫七豎八地射過來，接著一根棒子襲了過來。
    我心裏慌了，條件反射一躲，身子一歪，腳底一滑倒進了溝裏。我蹬了蹬腿，胳膊肘直不起來：“你誰？”
    “你是小偷？”笑話，敢情把哥我當小偷了，哪有小偷會承認自己是小偷的，這話問的，好沒水準。看看你那手抖的，篩糠一樣，我就算是小偷也不怕你。害我摔到陰溝裏，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麥稈兄。
    “我就是，你把我送派出所吧，我再也不敢了，別打了行不？要不你把手電筒給我，我自己去自首。”我爬起來，可憐兮兮地扭著衣服下擺的髒水，哼，不坑你坑誰，栽在我手上了，有你沒完的。隻要走出了這個什麼什麼地兒，我還鳥你個毛，要是今後再碰見，見一次揍一次，哼。
    麥稈兄不出聲了，一瞧就知道是第一次碰到這事，傻不拉嘰的，哈哈，我是小偷我怕誰。
    “你走吧，小孩子這麼晚出來不安全，快回家去。”
    黑暗裏，麥稈兄的眼睛特閃亮，星星似的。
    “啥？”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手就被拽住了，整個人就被拖著往前走，前邊跑來一條白毛狗，汪汪汪小聲地叫。
    “我帶你上大路，等到葡萄成熟了，我請你吃。我叫曲歌，你叫什麼？”他回過頭來看著我笑，笑得特賢惠，牙齒都舍不得露出來。
    “我看你不像好人，說不定等會你就把我給賣了。”爺爺的，剛才還揮著棒子打人這回就裝起好人來了。葡萄？這是葡萄園？我怎麼跑進來了，不就是翻了幾個稻草堆推倒了幾根木樁……
    “我看你也不是小偷，你看，我爺爺奶奶都在呢，”他指了指對麵的房屋，笑：“要是我喊了，你就算是小偷也不一定跑得了。”
    “別說了，往哪走？我自己走。”婆婆嘴，再說我把你打成七星螵蟲。
    怪不得看不到月亮，原來我在葡萄架下呢，怎麼剛才沒摸到葡萄，要是摸到了……
    “到了，快回家去，這路不好走，要不你等會，我跟爺爺說一聲，我送你回去。”他邊說邊往後跑，麥稈一樣的身板兒飄走了。
    “等你是豬。”我撿起一塊石頭往他飄走的方向砸去。
    偷死你，偷慘你，偷窮你，偷哭你，偷垮你，你才是小孩子，吃屁的葡萄。
    我就這一身衣服，髒了就沒得穿了，裸奔啊，我還沒瘋呢。我還怎麼出去見人，跟乞丐有啥兩樣？我傻啊，他都看出來我不是小偷了，就憑他那一棒子，我應該混吃混喝一頓，再順走一身衣服，我當時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等不等？等不等？然後再宰他一頓……
    爺爺的，不等了，等他就是豬，算我倒黴，這虧我吃了。
    來日方長，奶奶告訴我的。
    小樣兒的，給哥等著，哥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