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異鄉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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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尚未消融,春意依舊淺淡,悅人的綠茵還沒來得及渲染蓬勃生機,皇都翩躚卻已滿城飛花。
金漆柱廊朱紅牆,琉璃碧瓦雕花窗。純金打製的簷鈴在晨風中發出厚重的聲響,早間花泥混合著青草的芬芳幽幽彌漫,令人神清目爽。園囿裏幾株年歲悠久的櫻樹,一夜之間仿佛花開更盛,紅如鶴血,白似絲綿,粉若飛霞,映著黎明獨有的藍紫天光,襯著莊嚴富麗的巍巍皇庭,端的是一幅人間綺妙景象。微風送來漫天花雨,紛紛揚揚鋪滿庭前玉階,花瓣上猶有昨夜的霜露晶瑩璀璨。兩列容顏娟秀的宮裝女子,早已恭謹地跪伏於這片落花織就的毯子上,寬大的裙幅在身後散成優美的畫扇。她們最前方,分立著兩名廣袖峨冠的女官,金粉描眼,朱砂點唇,一副倨傲孤峭模樣。
旭日的輝光染紅了東方天際,來自朝陽的暖意逐漸驅散初春早晨特有的清寒,然而朱漆大門的另一頭,八重深宮之中,卻仍是遲遲沒有一絲動靜。左麵為首的黃衣女子抬頭看看天色,微蹙蛾眉,轉頭望向另一名女官,恰逢那女官的視線也正巧撞過來,兩人目光一相遇,均讀懂了對方的意思。黃衣女子輕輕點頭,示意其他人留守在原地,自己舉步上前叩響了宮門。
照影宮中飛紗輕揚,一重又一重,將最深處那張巨大的鎏金床榻遮掩成模糊而又意味深長的影子。寢宮各處角落均置有雕琢精巧的琺琅香爐,想是經過了一夜的噴雲吐霧,如今隻剩得些許殘香與幾點零碎星火。溫暖的,柔媚的混合花香充盈在整間宮室,如果仔細去聞,或許還能辨出滿室奇香中,那幾縷尚未消退的,如蘭似麝的雄性氣息,彰顯著情·欲的淫·靡。
穿過重重紗幔,最終可見女皇的禦塌,那占據了整個內殿空間的一張床,有著天下所有皇室用具如出一轍的豪奢與富麗。錦被暖衾高疊在床上,胡亂遮蓋著幾具年輕光裸的身體,起伏的呼吸間,被下的春光若隱若現。
黃衣女子走到帳前,遂停下腳步不再挪動,隻攏了袖子,垂目恭聲喚道:“陛下,該早朝了。”
離帳幔最近的床尾橫趴著一人,身形高大,肌理勻稱,聽到聲響後不耐地動了動身體,繼而迷迷瞪瞪一腳踹出,暴躁地低吼了聲:“吵死人了!”
“啊!”聽聲音,掉下床的卻是另一名男子,女官低眉斂目,繼續靜等,如老僧入定一般。
“哈~~~藝敏姐姐,這麼早……”帳子忽然被掀起一角,隻隨便披了件單衣的男子打著哈欠搖晃出來,烏發順滑地垂在腰下,水光瀲灩的眸子裏還帶著朦朧睡意。
“不早了。”女官藝敏對他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膚視而不見,“八公子,請服侍陛下起身。”
“知道啦……”不情願地揉揉眼睛,八公子又晃晃悠悠地回去,腳下如同踩著棉花。
“陛下~”走到一側床邊,他重重跪坐在鋪了厚實貂裘毯子的地上,俯趴過上身,湊近女皇耳邊,吹氣般含糊地喚道:“陛下,上朝了~~~”
動靜大了,倒是其他人都陸陸續續醒來,摸索著起身穿戴,偌大一張禦塌上,除去這八公子,竟還有另外四名男子,容貌氣質大不相同,卻是春蘭秋菊,各有千秋。
“陌言,就你胡鬧。”隻聽一聲輕叱,床上那尊貴的女人慵懶地睜開眼,鳳眸裏朗朗清光。
八公子吃吃地笑著,舉手投足間天成的嫵媚妖嬈,女皇在他的攙扶下坐起身,立刻便有另一名相貌清雅的男子適時為她披上裏衣,手腳麻利地服侍她穿戴起來。女皇神情淡然,任由幾名男·寵著裝梳洗,上位者的威儀與風致無形散發出來,令得本是繾綣糜爛的宮闈晨景生生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瑤國暄啟十四年,女皇花寐當政,這位年少登基的女子,姿容絕色,手段毒辣,在位十五年裏,她一手扶植了橫行北境大陸甚至令西疆與中州都有所忌憚的飛羽輕騎,使得瑤國在軍事領域獨霸一方;她瘋狂打·壓旁族宗係,鞏固中央集權,建立了瑤國開國以來空前森嚴的等級製度;她崇尚武力,有著無上的征服欲,幾年間大肆入侵邊境小國,擄掠無數……她促成了瑤國國力再一次的強盛,自己卻也飽受爭議,民間對她古怪而偏執的戀兄情結津津樂道,朝堂眾臣又對她豢養孌寵的淫亂後宮生活敢怒不敢言。多年來,女皇身為各種矛盾與非議的中心,卻依然我行我素,兩年前大敗琰國軍隊,質押當寵王爺以示國威軍威的事跡讓朝野再次噤聲,各方勢力均是對這年輕的當政者又忌又恨,又敬又怕。
穿上絡金鳳紋織錦裳,外罩丹紅羅紗帔,飛仙髻高貴莊嚴,額前綴掛的黑玉環上,雕工繁複的蝴蝶栩栩如生。女皇仔細端詳了鏡中的自己,頗為滿意地誇讚先前那溫潤如玉的男子:“棋語做事越來越讓朕無可挑剔了。”
棋語嘴唇翕動,不及謝恩,身後便鑽出一十二三歲的少年,眼眸靈動,玉雪可愛,他撲倒在花寐座前,將手放上女皇的膝蓋輕輕搖著,嘟起嘴道:“陛下,您總說欣賞三哥的品味,喜歡八哥的手藝,難道阿蕁為您點的妝不好嗎?”
花寐低低笑出聲來,伸手摸摸他的發頂,像對待小動物一般:“是,朕的小畫蕁也不賴!”
說著側頭掃視了一圈,目光從大馬金刀坐在一旁椅子上打著哈欠的高大男子身上掠過,落到斜倚在窗邊,自一開始就不言不語,仿佛周圍一切都渾不關己事的另一清冷男子身上。“劍辰呢?”女皇轉回頭,漫不經心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女皇究竟要從誰那裏得到回應。
沉默漫延,寢宮裏的氣氛逐漸冰冷,良久,那清冷男子才把視線緩緩從窗外收回,淡然道:“隻怕是在奕劍台練劍。”頓了頓,又說:“陛下若要傳見,琴未這就去找他。”
“不必,隨他去。”花寐站起身,棋語和陌言快她一步,雙雙打起帳幔。
藝敏在外盈盈下拜:“陛下。王爺與文武百官已於坤燁殿等候您多時了。”
女皇眼中浮現一絲嘲諷神色,輕笑:“嗬,一個落魄質子回國罷了,何必如此大張旗鼓。便讓他們多等一時半刻,又怎地?”說罷揚手甩袖,當先行去。
女皇一走,琴未也後腳跟著離開了照影宮,仿佛裏麵有什麼讓他難以忍受的不潔之物。陌言窩在外廳的躺椅裏,冷眼看著男人行色匆匆,撇撇嘴,哧道:“切,一個麵癱,一個傻子,究竟是哪裏好了,讓陛下如此垂青!”
斜刺裏冒出一顆小腦袋,畫蕁一臉認真地問:“八哥哥,什麼麵攤?”
陌言朝天翻了個大白眼,揮手趕他:“去去去,我們有溝通障礙,我才懶得理你……”
奕劍台上,青衣銀衫的男子於劍氣攪亂的繽紛落英中橫劍胸前,狹長劍鋒上盛滿碎紅,綺豔絕麗的色澤襯著三尺凜冽青光,剛中帶柔,卻是一派醉人風景。男人烏眸中一點零星笑意,左手食指中指並攏,果斷滑過劍身,掃落的花瓣飄然若蝶,悠悠蕩蕩跌至腳邊。
還劍入鞘,身後突然傳來擊掌之聲。回過頭,卻見一人白衣勝雪,悠然靠坐在回廊之上,冷豔的眉眼間含了幾絲難得的溫暖,正饒有興味地將視線投在自己身上。
“琴未。”他走上前,喚他,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
“你早晨又偷跑了,陛下方才還問到你。”琴未仰頭看他,說著責備的話,卻一點不滿的語氣都沒有。
七公子劍辰人如其名,修眉似劍,眸若星辰。隻是那英朗的眼中永遠帶著落後於正常人思維的遲鈍,聽他這樣說,也隻是無波無瀾地盯了琴未半晌,然後不明就裏地點點頭。
琴未也不在乎,挪開一點地方,拍了拍身側的空位,“劍辰,坐。”
劍辰依言坐下,一如既往的溫順,眼神卻飄向琴未即使窮盡目力也始終覺得觸及不到的遠方。看著身側男人英俊的側臉,琴未淡淡一笑,抬手拈去劍辰衣領處藏著的一瓣櫻花。本在發呆的劍辰募然警惕地回頭,烏漆漆的瞳仁裏映出琴未尷尬的笑容。
“你看,它跑進你衣領裏了。”琴未朝他揚了揚手中花瓣,再一鬆指尖,花瓣便隨風飄遠。
“謝謝,琴未。”
琴未輕笑,目光落在劍辰脖頸上的項環處,略略一黯,下意識將手摸上自己頸間同樣的東西,心中憤恨。男寵,這永遠脫不去的恥辱標誌,成為深宮之中,桎梏多少男子一生夢想與自由的枷鎖。
“項環,怎麼了?”劍辰看他握著項環的手不斷收緊,臉色也漸漸變得難看,不由出聲關心道。
他一舉一動完全出自本心,不帶任何雜質。琴未平複下心緒,安撫地拍拍他的腿,雲淡風輕地笑了,“我沒事。劍辰,我就喜歡這樣的你,幹幹淨淨,與世無爭。你練劍的時候那麼專注,仿佛世間所有的煩擾都與你無緣,劍辰,有你在,真好。”
劍辰靜靜聽著,末了朝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一字一句重複道:“我在,真好。”
“聽說今天那位中州的王爺就要啟程回國了,儀王與陛下爭執了那麼久,終於還是放他回去了呢。”琴未仰頭靠在身後的柱子上,閉目任由風兒攜著花瓣從臉上掠過,喃喃道:“劍辰,那你呢?你想不想家……”
“家……”劍辰喉間發出含混的單音,初春的風拂起他高束的長發,遮住了側臉,也遮住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那抹清晰而刻骨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