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那小販用麵粉與水，和出軟軟爛爛的麵皮，旋即在旁支起一口大鍋燒水，再取一點兒元宵餡兒握在手心裏，伸進爛麵中團團攪動捏合，捏到麵皮包住餡兒，五指縫裏各漏出一團小湯圓。又見他將這些小麵湯圓刮下來，丟進大鍋用水煮……
    明離見他那鋪子邊另設一口油鍋，鍋下用木炭生起旺火，鍋裏放一二鬥油，過得片刻，油便燒熱了。那小販將煮熟的小湯圓撈起，丟入油鍋內煎炸，直到油沸騰個三五回，將之撈出，置於碗內，端上桌來。
    這油炸元宵唐時稱之為“粉果”，其色金黃油亮，烹製之時便已香氣撲鼻，惹得周圍食客食指大動。待上桌，畢方早已迫不及待從竹簍裏取出筷子，夾了一個來吃，不由大讚美味。
    小虎在旁瞧著，口水直流，若不是明離在，早已撲上去奪食了。
    食畢，明離又去為小虎買了些，小虎喜極，奪下便是趴在地上，四肢舒張，大塊果朵，那模樣簡直就像一隻貪吃的大懶貓。
    長安城牆低矮，每有城外野獸翻牆而入，長安百姓也自多見不怪。但如小虎這般非狼非虎，如狼似虎的怪物，卻是從未見過，是以對它心生畏懼。而今見它這般貪吃的可愛模樣，已有人禁不住笑出聲來，一童子更是大著膽子，走上前去，去摸小虎火紅的毛發。
    小虎抬頭看他一眼，也不在意，隻顧吃食。
    “真不會吃人哦！”小童拍手大笑，但還是被不放心的母親拉回去了。
    明離喚道：“小虎，我們要走了，可不等你了。”
    小虎見明離等人去遠，趕忙叼了剩餘粉果，急急追了上來。
    上元節這三日，長安不禁夜，各坊大門俱開，長安百姓湧上街頭，賞花燈，看百戲。唐時並無猜燈謎這般樂事，然就是舞樂百戲亦是精彩不絕：走繩索、吞寶劍、口吐蓮花、摔跤相撲、舞馬鬥雞……圍觀之人不時大聲喝彩，自要撒下大把銀錢，豈止千金。
    明離走在喧鬧的人群中，看著畢方和康胡兒對沿途風物指指點點，樂在其中。他一抬頭，卻見前方坊門外立著一座巨大的燈樓，那燈樓高百餘尺，其上懸掛珠玉金穗，絢爛奪目，又繪有龍騰虎豹，栩栩如生，卻是將這長安點綴得愈加生動活潑，繁華似綿了。
    “興許還是化生更美一些吧……”
    這一刻他腦海中浮現出一棵足有百人合圍的上古神樹，通體碧綠，樹下坐著一個絕美的綠衫女子，正自閉目而眠。想是覺到自己來了，那女子醒覺，睜開了眼眸……綠樹下，她明眸如星，巧笑嫣然……
    明離望著那燈樓癡癡出神，渾然不覺身旁之人之事，直到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野獸的吼叫……
    小虎將最後一枚粉果吞下，正想著該活動下筋骨了，忽聽那聲嚎叫，不由大覺興奮，越過了明離等人，便向發聲之地奔去。
    那是一隻灰熊，人立而起，足有兩個小虎高，此時站在街頭，嗷嗷而吼，好不威風凜凜！沿街百姓給嚇得四散而逃，須臾間這元宵燈會成了這隻灰熊的獨角戲。
    沒片刻，腳步聲響，一隊金吾衛趕到，將這隻灰熊團團圍住。
    然這隻灰熊體型太也巨大，估計是怕它受到刺激，發起狠來傷及無辜，金吾衛隻能圍而不攻，步步逼近，隻盼能將之逐出城去。
    那灰熊儼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它見這些渺小的人類居然敢持刀上前，不知斤兩，當下重重邁上一步，搖頭大吼，一副恃強淩弱的高傲模樣。
    “好一個畜生，忒的蠻橫，且吃我一鞭！”
    就在此時，卻聽得一聲清叱，一個人影從人群中奔出，輕功施展，箭步如飛，踏過兩個金吾衛肩頭，淩空而起，手中長鞭一抖，風雷也似，便向那灰熊頭顱打去。
    那人卻是從明離身旁奔過的，明離眼利，瞧清此人不過十六七歲，白袍玉冠，相貌甚為俊秀，再看那身法，竟相似震部輕功雷厲風行，不過此人當不是韓家堡弟子出身，因為那輕身功夫隻是相似而己，未得精髓。
    那白袍小郎君一擊之下，灰熊卻也被嚇得退了幾步，然腦袋還是被狠狠地抽了一下，雖未必致命，卻也是頭破血流了。
    灰熊大怒，這群渺小人類居然敢向自己動武，可是不要命了麼？當下舉起碩大無比的熊掌，向那白袍小郎君拍去。
    白袍小郎君見勢不妙，抽身而退，巨大的熊掌重重拍在地上，卻有萬均之力，震得他腳下一個踉蹌，坐倒在地。
    灰熊見他倒地，大喜不已，大步流星而上，便要將這個敢向自己挑戰的愚蠢人類抓回熊穴，好生享用一番。
    這灰熊一腳踏落，當真有千均之力，夯實地麵卻也落下巨大腳印，更何況人體呢？
    那白袍小郎君倒也了得，明明身體平衡已失，身子卻如無骨，彎了個直角，灰熊一腳卻是踏空。白袍小郎君使了個鯉魚打挺，身子彈起，避到一旁。
    旁觀之人均忍不住開聲喝彩，明離讚道：“長安當真藏龍臥虎，竟有如此了得的人物。”
    畢方笑道：“何況還是個女人呢。”
    明離一怔，卻聽那灰熊暴吼一聲，想是真的怒了，轉過巨大的身體，熊掌橫掃，圍觀百姓驚呼不止，四散而去。
    看來這灰熊抓不住白袍小郎君，是要將滿腔怒火撒在圍觀百姓身上了。
    明離知道已不能坐視，向小虎使個眼色，小虎早已躍躍欲試，吼了一聲，便要衝入場中。
    就在此時，卻聽一個清亮的男子聲音叫道：“兀那畜生，且吃小王一箭！”話音方落，卻聽嗖的一聲，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灰熊後頸，直沒入羽。
    明離聽這人聲音好生熟悉，回頭一看，但見那人十五六歲，相貌俊朗，英氣逼人，正是建寧王李倓。他身後另有數人，其中便有太子李亨在內。
    然吸引了明離注意的卻是其中一個女子，這是個豐美富氣的女子，然而那張容顏卻與母親茗兒一模一樣，當真就是從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一般。
    明離一看，不由就呆了，直到那女子轉目而來，才發現自己的唐突舉止，急忙別過頭不看。
    那女子看在眼裏，不由掩嘴一笑，對身旁男子低聲說話，衝著明離指指點點，那男子也轉頭望了過來。
    那灰熊怒吼一聲，卻是未死，徑直衝向李倓，是要報這一箭之仇了。
    李倓不恐反笑道：“來來來，看小王如何收拾你！”說罷抽出佩劍，直麵灰熊。
    “倓弟，不可魯莽行事！”說話男子與李倓年紀相差無幾，較之李倓的英姿勃發，他要文秀許多，乍看之下卻是弱不禁風，此時他見李倓有難，當即上前拉他衣袖。
    “廣平王殿下……”一個少女看在眼裏，捂住了嘴，儼然十分慌惶的樣子。
    李倓見他上來，驚道：“皇兄，你不會武，不可過來！”
    說話間，那隻灰熊已衝到二王子麵前，巨掌揮下，便要奪走這兩位大唐皇子性命。
    然而熊掌尚未落下，灰熊卻是悲嚎一聲，連退數步，坐倒在地，它臉上血跡斑斑，留下成排爪痕，兩目已盲。
    李倓抬頭一看，卻見一個如狼似虎的怪物蹲坐在地，舔著爪子上的血跡，正是明離的好友小虎。
    灰熊雙目既盲，獸性大發，橫衝直撞，竟是衝到那豐美女子麵前。
    “休傷我娘親！”明離大叫一聲，突如其來，瞬間移動，焚吾劍出，直削那灰熊頭顱，卻見鮮血飛濺，熊頭應聲滾落於地，下一刻，巨大的身體轟然而倒。
    那女子驚魂甫定，看著明離，奇道：“你方才喚我做什麼？”
    明離臉上一熱，別過頭去，說道：“你聽錯了。”
    那女子又笑了，又對身旁男子輕言幾句。
    那男子嗬嗬一笑，走將出來，對明離道：“你是何人？”
    明離此時才注意到此人，卻見他白袍緩帶，麵目清逸，神色飽滿，單論外貌不過四十餘歲而已，隻是他說話的語氣中有一股居高臨下的淩人之意，不由心生不悅。
    明離想了想，說道：“在下姓明，單名一個離字，卻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此言一出，太子李亨及他兩個兒子均是臉色大變。
    那男子嗬嗬一笑，說道：“我姓李，名喚三郎，你可記住了。”
    明離一怔，卻覺身後有人拉了自己一下，見是康胡兒，他此時竟已跪倒在地。此間除了自己與那李三郎及他身旁那酷似茗兒的女子之外，其他人均已跪地。
    那女子見明離神情懵懂，掩嘴笑道：“見到當朝天子卻不行禮的，你倒是當世第一人了。”
    明離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猶豫一陣，終於還是雙膝一屈，便要跪了下來。
    李三郎笑道：“今日乃上元佳節，朕欲與民同樂，故微臣出宮，他們不必如此多禮，都起身吧。”他見小虎蹲坐在那灰熊屍體旁，看著這邊，又笑道，“明離，朕觀此獸如狼似虎，何以如此神奇，可有名諱？”
    明離道：“他乃是虎狼之後，名叫小虎。”
    李亨終於忍無可忍，大聲道：“明離，你膽子忒大了，還不快跪下請罪！”
    明離並非無知。本朝高祖皇帝李淵之父名叫李虎，故而這個虎字乃是忌諱，便是真虎也稱為“大貓”或“大蟲”。但他明離從小就不服，小虎便是小虎，卻與一個死人何幹？！
    李三郎饒有興趣地道：“你為何要喚它作小虎？”
    康胡兒聽他如此言語，知道明離隻要說錯一句話便是大難臨頭，可自己這三弟最不擅長就是言辭啊！
    他正想開口圓場，明離卻已說道：“小虎便是小虎，他打小與我相伴，乃是我的摯友，與他人並不相幹。”
    “好一個與他人並不相幹！”李三郎哈哈一笑，又道，“明離，你說得挺有道理，它既然救下朕的兩個孫兒，續我大唐國脈，想來真是先祖有靈吧。如此，朕也喚它做小虎了。”
    皇帝金口一開，從此小虎之名已正，再非犯忌之謂了。
    康胡兒大大地鬆了口氣，跪倒在地，高呼萬歲。
    李三郎又道：“今日佳節，卻有灰熊入城為患，當真掃興，所幸無人傷亡。這獵熊第一功自是明離，小虎居次，建寧王李倓及長樂郡主裴靜分列其後，至於如何處置此熊屍身，便全權交於你四人吧。”
    畢方笑了，皇帝金口一言，便是坐實了自己的判斷。
    果然，那白袍小郎君解下發束，放落如瀑長發，恢複了女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