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烽火  第二十三章 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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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當茗兒醒轉,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窗外那片蔚藍的天,那如霧一般的白雲……
    也許今天會是個好日子吧。
    於是她嚐試著坐起身來,然而依舊無能為力。
    這些日子來她隻能這般躺臥著,無法動彈,若非有那個人陪著,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再活下去。
    這時忽聽得敲門聲響,她知道隻能是他回來了的,他展顏一笑,說道:“我醒著呢,你進來吧。”
    門開了,來人自然就是她的愛郎,當年的明星,昨日的韓節,如今的比勒加,不過他並沒有戴麵具,那麼他應該還是她的星哥吧。
    明星那略顯蒼白的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他雙手捧著盛著湯藥的藥碗,走到她床榻前,小心扶她起身,笑道:“才熬好的,有點燙,慢些喝。”說著取勺子勺了些,吹涼了,一口口喂她。
    茗兒喝了些,忍住了那苦味,抬眼瞧看他臉色,輕聲道:“星哥,你今日神色不同於往日,可有什麼事發什麼了麼?”
    “茗兒,這世上也就你懂得我的心思了。”明星將湯藥擱在桌上,回頭道:“你進來吧。”
    茗兒聽說還有人來看他,十分歡喜,然當她抬頭望見那人,臉上笑容瞬間凝固,甚至露出驚怖的表情來。
    那人一襲白衣,容顏清俊,雖已年近四十,卻是個世間難尋的絕美男子。然茗兒一見他,頓時麵色蒼白,瞬間身體垮了,又躺在床上,顫聲道:“星哥,他,他怎麼來了。我不要見他,讓他出去!”
    明星臉上表情十分古怪,他歎道:“茗兒,該來的總是要來,想躲也自無用,況且如今大概也隻有他能救你了。”
    茗兒啊得一聲驚呼,轉頭看看那人,然而往昔記憶何堪回首,她低下頭去,鼻中一酸,淚水卻已止不住的滑落下來。
    水冰寒開口道,“茗兒,當年之事過在水某,水某今日來此不求贖罪,但求盡點微末之力,療你身上之疾。”
    “星哥可以救我,不必你這種人來關心!”茗兒極是厭煩的轉過頭去,然當她看見明星臉上那痛苦無助的表情,著實吃了一驚,“星哥,難道發生了什麼事麼?”
    明星默然不語,水冰寒道:“茗兒,你體內鎮魂散之毒尋常藥石不可救,但若是小藥王出手,她或許還有法子。”
    “小藥王避世已久,早已不再懸壺濟世,我們憑什麼相信你?”明星一臉不信。
    水冰寒子自懷中取出一物:“你帶此物上藥王山,交給一個老婦人,她見過之後必能說服小藥王出手相助的。”
    “就憑此物?”明星接過一開,那是枚玉佩,色澤圓潤,雖是塊上等的美玉,然玉上並沒有特別的標記,卻是尋常之物。
    “不錯,正是憑著此物……”水冰寒頓了頓又道,“明兄,此事說來話長,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然事到如今,難道你還能相信高尚孫蜚之流麼?”
    明星沉默了。確實,如今的他當真是誰也信不過。
    “星哥,也許,我們可以相信他的……”茗兒雖然纏綿病榻,卻並非對外事一無所知,“已經夠了,咱們是該離開這種地方了。”
    “離開?你認為可突於會放過我們?”明星苦笑,“我們早就沒有退路可走了。”
    “誰說沒有?”水冰寒正色道,“今次之戰罪魁禍首便是可突於,隻要他一死,一切都將結果,屆時你們又如何走不得?”
    “水冰寒,這才是你來的真正目的吧。”明星冷笑,“我就知道,你這偽君子從來不會這般好心的。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
    “高軍師,某家一直以為你深謀遠慮,算無遺策,何以今日竟犯下此等謬誤?!”
    契丹牙帳內,可突於走起了四方步,滿臉驚怒之色:“如今那女人死了,少主又身中劇毒,更不知去向。高軍師,你倒是說說,如今當如何是好?!”
    少主本就無心反唐,你卻咄咄相逼,鬧到今日這般地步也是你咎由自取,又怪得了何人?可突於啊可突於,你心狠手辣,卻不懂人心,看來是指望不上你了。
    高尚心中想著,嘴上卻道:“據孫蜚所言,少主因身上之毒,留有異味,如今我已命他循著氣味追上,想來不刻便能將少主尋回。此事不必太過擔心,現下當務之急,是要如何攻下範陽……”他頓了頓又道,“如今張守珪已死,範陽城內群龍無首,這幾個月來我遣往城內的細作,如今當可派上用場了,待事成,將軍當應時發兵,便可一擊而破。不出意外,十日之內當能攻下範陽。”
    “此事當真可行麼?”可突於眼中猶疑不定,“就怕即便如此,對方困獸猶鬥,咱們依舊難以取勝。”
    高尚說道:“傷亡自是難免的,畢竟範陽乃是唐廷北邊重鎮,然勝機在我方,當有七成把握。不過有兩個人不得不防。”
    可突於道:“哪兩個人?”
    高尚道:“少主的結義兄弟明離及其妻柳氏。”
    可突於聞之忍不住嗬嗬一笑:“不過兩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罷了,能有什麼作為?某家這便派兵將他們處置了。”
    高尚道:“望將軍切勿大意。”
    可突於忽然對明離柳憶夕產生了興趣,什麼樣的人能令高尚如此忌殆。
    二
    康胡兒抱著韋香蘭奔出一陣,猛覺心口劇痛不已,如萬千螞蟻啃噬一般,再也抱不住韋香蘭的屍體,眼睜睜得看著她滾落於地,卻如個木偶人般,他使勁得想要過去重新將她抱起,奈何渾身無力,終於不支而倒,臥在地上。
    他感覺那劇痛初時隻在心口,不過一點,旋即當真如萬千螞蟻般,遊走於周身骨骼之間,一點一點的將他的精氣神啃噬殆盡,直到那個靈魂業已不複存在。
    他雖然知道自己還活著,卻不過隻是一灘爛泥,行屍走肉罷了。最後那萬千蟻蹤也消失不見,從此他感覺不到痛苦,更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這世上所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均已破碎,消失不見了。
    香蘭,為何你還不肯帶我走?為何還要留下這樣的我活在世上?難道這一輩子我就隻能這般過下去了麼?!
    韋香蘭還在他身邊,麵色如生,可是她不能動,更無法溫言勸慰他,告訴他生存的美好……她能為他做的事均已做完,這個世上唯一深愛著他的那個女人已經不複存在了。
    康胡兒死命要想過去抓住她的手,哪怕隻是抓住一根手指也好。可惜他做不到,眼中淚水如潮洶湧而出,到最後熱淚化成了鮮血,流得他滿臉都是。
    康胡兒仰麵望天,血淚朦朧中,這世界上的一切他看不清,卻又何必再去看清?這一刻他忽然感覺韋香蘭也好,張守珪也罷,他們的死都算不得什麼了,自己是康胡兒也好,安祿山也罷,都無所謂了!人活著到了最後也就是這個樣子的吧,一切的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
    於是他笑了,哈哈大笑。於是他慢慢得站了起來,就像一個被稱之為“人”的動物……
    “少主,這就是你的答案麼?”
    康胡兒聞聲望去,眼前之人是個白發老者,那模樣似曾相識,卻又如此陌生,不過這也無所謂了,他看著他,表情木然:“你叫我少主,你也是可突於的人吧,如今你想要我做什麼?”
    “少主,你誤會了。”那老者走到近處,伸手為他拭去臉上血淚,他歎道:“少主如今已是進退無路,何不奮起一搏呢?”
    “一搏?”康胡兒打量起他來,大笑著,“你要我搏什麼,搏了又有何用?”
    “所謂謀事在人,當年老主人明知反唐不可成,還要逆流而上,便是最終敗死,也未曾有過一絲悔意。”那老者說著走到韋香蘭屍體前,將之抱起,又令她如人般站立當地,大聲說道,“少主啊,你覺得她當日嫁你為妻,如今又為你而死,可曾有過一絲悔恨麼?”
    康胡兒怔怔得看著眼前這個當真如活人般站立的韋香蘭,仿若還能看見她臉上的笑容,她對自己說過的每一話……
    他邁步上前,就伸手接下了她,緊緊得摟入懷中。但這次他沒有落淚,更沒有流血!他抬起頭來,看著眼前老者,眼中神采變得明銳起來,看清眼前之人,說道:“高尚,你告訴我,這一搏,我該怎麼去做?!”
    三
    眼見一隊契丹武士橫刀立馬,圍將過來,小籮抱著女嬰縮到小虎身後。
    “小虎,你帶小籮和孩子先走!”
    明離一聲令下,小虎吼了一聲,轉頭望向小籮,示意她上背。
    小籮下意識地看了柳憶夕一眼,此時她也在看自己,麵露微笑,說道:“小籮,你先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是啊,她不會有事的,就算韓冰兒這女人信不過,明離卻是一定會護她周全的,契丹軍人數再眾,他可是天下第一堡的純卦弟子啊!無上神通,自然不需要自己擔心了。
    小籮抱著孩子爬到小虎背上,回頭道:“水兒,小籮走了,你小心啊!”卻見她向自己點頭,當下躬起身子,抱住小虎脖頸。
    小虎嗚嗷的一聲吼,盡展其父虎威,對麵一匹戰馬受驚,慌不擇路,卻將跌落馬背的一個契丹武士活活踩死。
    契丹人一生與馬為伴,馴馬為傲,卻如這般慘死於馬蹄之下對他們而言當真是奇恥大辱。
    可突於怒極反笑道:“好一個畜生,某家先宰了你!”他取過角弓,嗖的一聲,箭如流星,直取小虎後背。
    然而以小虎的速度豈是等閑弓箭能追上的,直到那箭落地,離小虎還有三尺之遙。
    小虎好生得意,獸性大發,撲向一個契丹軍士,張口便將之咬死,將那屍體在地上拖出老遠,血跡斑斑。
    契丹軍士懾其虎威,紛紛退去,這鐵桶之陣便如此輕易得被開出了一口子。
    小籮見之大喜,說道:“小虎,你當真了不得啊,咱們可以為水兒他們開路了!”回頭去看柳憶夕,卻見她在明離韓冰兒的保護下已跟將上來。
    雖在千軍陣中,不會武功的小籮卻也絲毫不懼,因為她相信隻要借助小虎之力,她並不是柳憶夕的累贅,甚至可以成為戰力!
    就在此時,側裏忽然刺出一槍,目標正是小籮。
    在柳憶夕的驚呼聲中,小虎身子一晃,生生避開了那一槍,但巨大的離心力卻令背上的小籮失去平衡,跌落於地。
    這一落地,小籮立知情況不妙,因為已經有契丹步兵衝上來,她下意識便將那繈褓女嬰護在身下。
    便在此時,懷中女嬰睜開眼睛,看著小籮,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起來。
    小籮忙哄道:“莫哭莫哭,我答應過你母親,一定會保你周全的……”
    就在此時,無數支長槍一齊刺出,在小虎憤怒的吼叫聲中,盡數落到小籮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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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籮,你想過怎樣的日子,真的一心隻為你的水兒麼?”
    心底有個聲音忽然響起,小籮不由呆了呆,這個問題,她可從未認真想過,十年前父母雙亡還是孩子的她變成了水兒的貼身丫環,自此以後全心全意隻想著水兒的好,若說真有個意外的插曲,便是他吧。
    想起“他”來,小籮不禁麵紅耳熱。記得第一次見到墨笑朱,還是跟了水兒之前的事了。當時隻不過覺得眼前少年好生俊秀,也沒其他奇特的感覺,直到十四歲那年再度見他,也不知為何卻是麵紅耳赤,心跳如雷,後來得悉他喜歡的人是水兒,明知必須要放棄,可心中還是難受得緊。終於水兒跟了明離,她覺得自己好生邪惡,居然心中竟滿是興奮,甚至覺得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
    可是不敢啊,麵對如此優秀的他,自己能做得最大膽的事隻有隔著遠遠的人群看看他,甚至不敢看得太久,深怕給他注意到了,那末自己當真是無地自容啊。
    而今即便是這般微末願望也是不可能再有了。
    此時此刻她感覺這個世界都在旋轉,耳中轟隆隆的都是雜音,什麼也聽不清,隻朦朧得見得水兒衝到自己麵前,大聲說話,可就是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此後的時間裏她感覺自己的世界變得一片黑暗,那黑暗太可怕,太孤單!於是她使勁想要抓住水兒的手,大喊著求她救自己出來,直到終於抓住了,卻是握了個空,水兒不見了,明離不見了,小虎不見了,甚至連懷中的孩子也不見了,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黑暗如洪水猛獸般撲將過來,就將自己撕成了碎片……
    從此,這個世界向她永遠得關上了大門;從此,心中那個“他”永遠無法再相見;從此,她將永遠獨活在這個叫做死亡的黑暗空間裏。
    “孩兒,你也來了麼?”
    那是兩個人同時發出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小籮猛回頭,迎麵走來一對青年男女,他們微笑著向著自己伸手,仿佛在迎接自己回家一般。
    四
    “我叫小籮,從今以後就是您的貼身丫環了,你叫什麼名字呢?”
    “為什麼啊,水兒看不見,更不記得好多事,老天爺太不公平了!”
    “水兒,小籮以後就做你的眼睛,好不好?”
    “水兒,小籮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好不好?”
    “……水兒……水兒……”
    有時候覺得她好煩,有時候覺得她關心的未免太多,有時候好想離開她就此一走了之——可如今柳憶夕隻希望她還能睜開眼睛再看自己哪怕一眼,再說上一句“小籮要對水兒如何如何……”
    可是永遠不能了,像是隨著血液流幹了一般,她的身體太輕,五髒六腑都似已幹癟,僅剩下那個空空的皮囊,四肢如此無力的垂掛著……
    可是為何她臉上還有笑,是那般甜美滿足的笑啊!是不是因為她不曾覺得遺憾,到最後還在她的水兒身邊,還在堅守那個承諾麼?那個屬於妹妹的,屬於朋友的,屬於世上唯一親人的承諾,她才會如此開心滿意吧。
    小籮是誰?
    一個尋常的貼身丫環?
    一個在她一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階段,願意陪伴著說說貼己話的小妹妹?
    一個自從有了心上人便不再如何理睬的小丫頭?
    是否還記得那些日子,她為自己哭,為自己笑,為自己悲傷難過,為自己憤憤不平,還記得麼,這一切還記得麼?
    柳憶夕抱著小籮坐倒在地,她聽不見明離韓冰兒的喊叫,她看不見契丹武士那血淋淋屠刀,她隻想就這麼坐著,就這麼抱著,懷裏的人是她一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正的朋友,真心真意隻為她的好妹妹。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她身邊還有許多人願意陪伴她,甚至願意為她出生入死,可是她知道一旦最珍貴的親人失去了,是無法再尋覓到替代之人的。如果說明離是自己“隻屬於自己的家”的那個唯一,那麼小籮便是自己這一生之中最不應該丟失的尋常吧。
    怒吼聲中,小虎瘋了似的衝上來,衝向可突於,這個殺死小籮的罪魁禍首!阻攔他的不論是人還是馬無不身首異處,血流成河,強如契丹鐵騎,此時此刻卻也成了待宰羔羊,在小虎瘋狂的殺欲下瑟瑟發抖!
    “怪物啊!”可突於麵色蒼白如紙,大聲道,“放箭,放箭,快殺死這怪物!”
    萬箭齊發,箭如雨下,小虎身體巨大,目標自然也是極大的。
    然而這些箭鏃才到小虎身前,均是燃燒毀去,隻見一個灰色的身影瞬間出現在小虎身前,焚吾劍出,漫天烈火,巨大的火網落下,當真能燃盡一切了。
    “小虎,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今日你我合力,燃盡此間一切吧!”
    說話間,明離眉發皆赤,渾身上下,如沐烈火。
    “大將軍,此地之事交給老夫,你且先退下吧。”
    一個白衣老者縱馬而出,擋在一臉驚恐的可突於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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