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秋天來得仿佛特別早，夏的腳步還沒走遠，就已能隱隱聞到秋的氣息了！
    庭院深深，楓林中漫天楓葉微紅，枝繁葉茂間露出一角草亭。飛飛端坐亭中，臨案俯首，撥指弄琴。隻見她雙袖承風，身隨手動，陣陣悠揚的琴聲從指尖下流出，但聽叮叮咚咚，渾然無著，如清泉漱石，空穀回音，又似風舞楊柳，枝葉輕搖。細聽之下，琴聲竟似非自指尖所發，反而如同從四方飄來，又隨風飄去，頃刻間，仿佛已蔓延到了天之涯、海之角……
    尹天仇憑欄而坐，一手舉杯，杯雖已空，卻仍是滯停空中猶似未覺，目光迷離，似有滿腹心事苦無訴處。過了片刻，琴聲倏地一變，如同流水急轉而下突然斷絕，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哀愁的幽歎，說不出的滄涼和無奈，仿佛帶著深深的悔恨和悲痛。尹天仇猛然一驚，不覺手上微一用力，酒杯碎成數片，卻聽琴聲戛然而止，飛飛推琴而起。
    尹天仇輕歎口氣，皺眉道：“你的父親，真的是龍大將軍？”飛飛搖首道：“不是！”尹天仇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冒充是他的女兒？”飛飛目光幽幽看著尹天仇的眼睛，默然半晌道：“龍大將軍被滅九族，他的女兒也難幸免，但他最小的兒子卻僥幸逃過一劫，這個人就是你。你本來的名字叫做‘龍禦飛’！我冒充是他的女兒，不過是為了贖罪。”尹天仇悚然一驚，脫口道：“原來你早就已經知道我的來曆，你要贖的又是什麼罪？”飛飛道：“當年狂沙劫走黃金，龍大將軍因而含冤致死，你為報父仇，從此隱姓埋名投奔‘巨鯨幫’。但事實的真相其實並非如此，真正的劫匪是龍大將軍手下一個叫‘謝從文’的副將。”
    尹天仇臉色大變，愕然道：“你說什麼？”飛飛長歎口氣道：“五十萬兩黃金不是一筆小數目，謝從文抵不住誘惑，於是串通一幫綠林好漢，監守自盜，劫走了黃金。”尹天仇瞪大了眼睛看著飛飛，沉聲道：“你如何知道真相？你究竟是什麼人？”飛飛輕輕咬著嘴唇，深吸一口氣，慢慢道：“謝從文做了虧心事，自知天理難容，惶惶不可終日，終於一病不起，臨終之際說出了這個秘密，而我就是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她微微一頓，又道：“我真正的名字叫做‘謝飛菲’，是謝從文的女兒。”尹天仇聞言又是一驚，吃吃道：“你……你說的都是真的？”飛飛道：“事已至此，我無須說謊。先父自知犯下彌天大禍不可饒恕，囑咐我一定要找到龍大將軍的後人，告知真相，為他贖罪。”
    尹天仇隻聽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苦笑道：“其實你本不必說出這個秘密，這麼做雖然還了我父親清白，卻毀掉了你父親的名譽。”飛飛搖頭道：“這是先父遺願，隻要能夠贖罪，就算賠上我的性命也是值得的。”她苦笑著又道：“真相已經大白，如果你要為龍大將軍報仇，現在就可以殺了我。”尹天仇默然無語，過了半晌才慢慢搖頭道：“一個人做錯事情若能改過自新，就應該得到他人的原諒，因為寬恕一個人比仇恨一個人更容易得多也快樂得多。其實我早已忘卻了仇恨，投靠‘巨鯨幫’不過是為了正義，消滅了這兩股邪惡的勢力，雖非天下太平，至少民間少了許多疾苦和殺戮，多了幾分希望和快樂。”
    二人似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昔日的恩與仇過往的怨與恨，在彼此發自內心深處最真的笑容裏泯滅；在那一刻，他們從對方的眼睛裏，仿佛看見了一道光明，一種希望，還有一顆愛的種子……（全文完）
    ******
    附：《劍寒再凝眸》
    結局
    封劍七年的楚無忌就站在他的麵前。
    他明白，這一次，他和楚無忌兩人中至少要死一個。
    而楚無忌手中無劍。
    不僅無劍，而且這位當年縱橫天下的無忌劍俠，此時竟已“發福”了。
    柯震天笑了一下，緩緩放下手中的長劍。
    “撿起來！”楚無忌低喝一聲，隻有這聲音還像當年的無忌劍俠。
    柯震天雙眉倒豎：“你手中無劍！”
    “心即是劍！”
    “我亦如此！”
    “你還不到這個火候。”
    柯震天一躬到地：“謝前輩指教。”
    起身時，劍已在手，人已撲出。
    但他還是慢了。
    他被楚無忌的一根手指穿透了咽喉。
    楚無忌一聲長歎。
    殺死如日中天的柯震天隻能意味著一件事：消失了七年的無忌劍俠終於複出江湖。
    確切地說，七年來，他把自己鍛成了一柄鋒利至極的劍。
    鍛劍之火卻是一段綿綿柔情。
    前因
    （一）
    殘月低樹，曉風迎鳥，朝霞如血。
    “你贏了！”宇娟偎到楚無忌身邊。
    “贏了？”
    “贏了！”宇娟撫著楚無忌前臂的劍傷，“他們都被你殺死了。”
    “你高興？”
    “我……害怕。”
    楚無忌感到宇娟在抖，自己也在抖。
    “他們要的劍譜到底是什麼樣子？”宇娟問。
    “沒有，沒有劍譜。劍是殺人的東西，不能記下來。”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任何人。我告訴他們沒有劍譜，他們不信，所以全都死了。”
    “真慘。”宇娟不再說話。
    楚無忌一抬手，才發現手中仍握著自己的寶劍，正是仗著這把劍，他與那麼多敵人血戰了一夜，換句話說，他一夜之間殺了數不清的人。
    因為他們要殺無忌，也殺宇娟。
    他們以為他有一本什麼劍譜，得了劍譜才能成為一流的劍客。
    劍是英雄膽。
    劍是殺人鐵。
    劍下能湧出無窮無盡的故事……
    楚無忌奮然揮臂，橫劍拍向青色的山岩，聲如裂帛，斷劍如星。
    從此江湖上少了一位武功蓋世、放浪形骸的無忌劍俠，也少了一個秀外慧中、驚豔絕倫的江南名妓。
    （二）
    七年之後，楚無忌胖了，宇娟風采如初。
    七年之中，江湖上當然不很平靜，但已經引不起他們的興趣。
    忽然這一天，楚家的草屋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人很年輕，很瀟灑，一如當年的楚無忌。
    恰好隻有女主人在家。
    四目相視，來人抱拳當胸：“請問大姐，這裏可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無忌劍俠？”
    宇娟定神答道：“本份人家，沒動過什麼刀呀劍的，更沒有見過什麼大俠。”
    來人又道：“若在下沒有看錯，您可是昔日紅遍江南的杜宇娟？”
    宇娟一怔：“你是誰？”
    來人拱手：“在下柯震天，特來拜望楚大俠與楚夫人。”
    “柯飛龍是你什麼人？”
    “正是先父。”
    宇娟臉上血色全無：“你還是找到了！”
    柯震天道：“夫人不必害怕，在下已經查明，先父不是無忌劍俠所傷，而是被玉手魔頭暗害！”
    “你都知道了？”
    “在下尋查七年，自然明白。”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玉手魔頭？”
    “在下武功拙劣，想請無忌劍俠指教一二。”
    “無忌已經不動劍了。”
    “江湖上盛傳的無忌劍譜可否……”
    “根本沒有這樣一本劍譜。”
    “沒有麼？”柯震天單手向上一引，一招“枯樹盤根”，竟將宇娟擊得橫飛出去。
    就在宇娟將要落地的一刹那間，柯震天飛身趕到，雙手托住。
    “你幹什麼？”
    “我以為近朱者赤，想不到夫人真的不懂武功。”
    “放手，讓我起來！”
    “在下造次了。”話音未落，宇娟被拋到竹椅之中，柯震天身形疾閃，已出了屋外。
    “你……”宇娟定神再看時，哪裏還有人影？隻覺恍然如在夢中。
    （三）
    楚無忌果然七年沒有動劍，也沒有想動的念頭。
    但他此時卻想殺人。
    因為他聽到了簫聲，久違了七年的聲音。
    七年前，玉手銀簫林子規獨步江湖，如幽靈般操縱著別人的生死，簫聲就是索命的咒語。
    所以林子規就有了玉手魔頭的“雅號”。
    楚無忌仗劍出山，幾番錯過了與玉手魔頭一決高下的機會。
    而鼎鼎大名的“南天一劍”柯飛龍卻被人用劍刺穿了咽喉。
    從此，江湖上盛傳楚無忌就是殺害柯飛龍的凶手。
    原因很簡單：同是劍客，一山不容二虎。
    於是楚無忌淡出江湖。
    他知道，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
    他在宇娟的陪伴下忘情田園，心如秋水，性比遠山。
    但這一天終於來了。
    （四）
    嗚咽的簫聲令楚無忌亢奮不已，他循聲而去，依舊身輕如燕。
    楚無忌驚呆了！
    宇娟正端坐在茅廬之前，引簫而奏，如泣如訴！
    玉手銀簫，寒透肌膚。
    “你不必如此大驚小怪的，”宇娟緩緩說道，“我就是林子規，你的們所說的玉手魔頭。”
    楚無忌靜靜地聽下去。
    “七年前，我行走江湖，殺了數不清的大英雄，但我一點武功也不懂。”
    楚無忌將信將疑。
    林子規繼續說下去：“人稱我簫聲追魂、玉手魔頭，卻沒人肯承認玉手銀簫隻不過是一個女人的雕蟲小技。‘南天一劍’死於劍下，‘大漠飛刀’命喪刀口，玩鏢的鏢穿前胸，耍槍的槍鎖咽喉，並不是我的武功可以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是玉手銀簫先奪了他們的英雄氣！”
    楚無忌汗透脊背。
    “我以為你真有什麼無忌劍譜，所以沒有急於殺你。後來你斷劍歸隱，我也看透了江湖豪傑多是徒有其名，倒不如落得一庭清風明月。”
    林子規徑自說下去：“本以為此生再不必為一些小事去拚命，可惜事與願違。”
    “你為什麼要害死那麼多武林高手？”楚無忌問。
    “因為我天生就是這個脾氣，越是名頭大的人物，就越要看看他的本來麵目。”
    林子規臉上浮出一層笑意：“你隻知道那些武壇巨匠是說一不二的英雄，可曾見過他們拜在石榴裙下的媚態？想想你自己當初的樣子，他們尚不如你。”
    楚無忌怒發衝冠：“你真真是個魔頭！”
    林子規坦然：“對，我把這個世界看得太透。何況，搏命江湖並非隻是男人的遊戲。隻是七年來，我本已對這遊戲厭倦了，而且你這個無忌劍俠確有些無牽無掛無累無忌的言行。隻是現在柯飛龍的後人已經找上門來，想讓你幫他去除掉玉手魔頭。他那麼聰明，既已打聽到你的下落，也一定會探明我的底細。”
    “所以你孤注一擲？”
    “對，你先殺了我，再去和柯震天拚命，誰勝誰負自有天定。”
    “我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我是玉手魔頭。”
    “殺了你，為什麼還要與柯震天拚命？”
    “因為玉手魔頭是你的老婆。”
    “林子規，你死到臨頭還要挑撥事非？”
    “本性難移。我死了，江湖上的故事不能完。”
    “如此說來，七年夫妻恩愛俱是假的了？”
    林子規歎一口氣道：“俱是假的，我早要了你的命。正是看在夫妻情份上，我讓你殺我。至於你能不能贏柯震天，天意難料。”
    林子規說著，緩緩舉起銀簫，又吹奏起來。
    簫聲斷時，林子規死了。
    是楚無忌殺了她？亦或是她自殺？反正她死了。
    （五）
    三天之後，林子規的屍體上留下一張字條：
    楚無忌：明日黎明時峰頂試劍。
    柯震天
    楚無忌一聲感歎：人在江湖，誰能說得清個中緣由？隻好一步一步搏下去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