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南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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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素顏。”夢裏依稀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很輕很柔,像這江南纏綿的細雨,密密地落在心裏。她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換個姿勢繼續睡去。那生繭的手指撫在臉上既癢又麻,她側過身去小聲嘟囔句什麼,接著便感到自己落入一具溫暖的懷抱,她本能地朝那溫暖偎去,空氣裏有薄薄的荷香。
    宋煜小心地地把她抱下馬車朝一處庭院走去。
    素顏緊閉雙目靠在他的胸前,嗅著他身上清新的味道,一波波的暈眩襲上來,不願醒來。就這樣沉淪吧。她貪戀地吸了一口氣。
    “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走了一段路後他突然停住,戲謔地問向懷裏的人。素顏吃吃地笑著跳下他的懷抱,下一秒卻死死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她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那個人,看著他滄桑的麵容,看著他雪白的銀絲,看著他戰戰兢兢伸開的雙臂,眼眶猛然腫脹起來似乎無法承擔蓄滿的眼淚。
    耳邊回響起宋煜曾說過的那句話“娘娘去世後,他變得越發消沉,也許挨不過冬天了……皇上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讓他們見上……”
    也許挨不過冬天了。也許挨不過冬天了。她以為他在幾年前便已離去,以為他帶著無限蒼涼含恨離去,以為他……可是此時此刻他就站在不遠處,伸開雙臂等待著她的回應。
    “去吧。”宋煜的手有力地撫上她的背穩實地把她向那處光亮推去,仍然是能夠為她擋風遮雨的口氣,“別怕。”
    素顏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他的身邊,隻記得他顫抖的雙臂緊緊地裹住自己,老淚縱橫:“顏顏!”
    父親的胸膛原是這樣寬廣這樣溫暖。素顏覺得自己的身心全被席卷進去,越陷越深,終於忍不住喊出“父親”。他的身子微微一震,更加用力地摟緊她,企圖把她嵌進身體,揉進血液。
    許久他才平下情緒,伸出雙手一遍遍地描摹著素顏的麵龐輪廓。
    “王爺,外麵風涼,進屋說吧。”
    他在宋煜和素顏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進屋裏。“顏顏,快,見見你母親。”素顏跪在靈牌前鼻腔一酸,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娘,女兒回來了!”
    是夜素顏守在父親身邊說了很多的話,屋內燭光搖曳,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映在牆壁上。
    “這些年過得好嗎?洛嘉王待你怎麼樣?那邊的食物吃得慣嗎?有沒有受委屈?”聽著父親一氣問出的話素顏隻是笑,依順地枕在他的腿上輕聲回答:“好,素顏過得很好,陛下待我也很好,一切都好。父親你呢?我以為父……皇上不會放父親出來呢。”
    “父親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他的手撫過素顏的長發,目光盯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你母親離開後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也一並倒了去,在那冗長的日子裏,連死都成為一種奢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昏暗的一切,感受著痛苦的侵蝕。”
    “後來呢?”素顏的眼淚滲進了他的衣服裏,有小小的餘溫轉瞬即逝。
    “皇上念及舊情終於肯成全父親去陪你母親。但是那藥卻被宋世子派人給掉了包,服用後,和死去的狀態一模一樣。你母親和我因為遭皇上鄙棄,所以沒有資格奉安於地宮,而是被埋葬於荒野。”說到這裏,他頓下來,許是想到瀟妃在那荒野上孤獨了那麼久而感到心生淒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後來世子從那棺木中救出父親並讓我服下解藥,帶著你母親的屍骨一並送來了江南。顏顏,父親當初就是在這江南小鎮裏遇見你母親的。她穿著白色衣裙站在香樟樹下衝著我微微地笑,眼睛烏黑明亮像天上的星子。父親的心就那樣毫無征兆地掉進了那雙眼睛裏。可是還未等我開口乞求,父皇便對隨行官員吩咐下去,把寰兒帶回了皇宮……那趟江南行其實是個劫數,如果我們沒有來到這裏,如果你母親沒有隨我們進宮,也許一切都不會像現在這樣,你母親更不會受這樣多的煎熬。”
    “父親,娘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我知道。”他笑著,臉上無盡滿足,“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那樣的幸福,一生隻有一次,雖然短暫,但是值得我倆用一世去換取。”
    在那短暫的日子裏,他們兩個已然地老天荒。
    素顏的心瑟瑟地顫動著。一時無語。
    “父親。”良久她才從那種震動中回過神來小聲喚他,但是回應她的隻是父親疲憊至極的鼾聲。
    她站起身,動作輕緩地來到桌邊吹滅凝滿燭淚的蠟燭,悄悄退出,掩上房門。月光柔柔地灑在院子裏,素顏揉著酸痛的肩膀朝自己的房間慢慢走去。夜這樣深這樣靜,仿佛聽得見潺潺流水。
    突然她停住步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
    “世子。”她柔柔地叫出。
    宋煜回過身,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睡不著,出來透透氣。”
    能夠這樣牽掛她的男子,怕也隻有他了吧。如果是錯,那就繼續錯下去,不要醒來!素顏此刻終於屈服於內心的渴望,像一隻脫韁的小馬駒,不顧一切地奔向他緊緊地環住他的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你那日的話,可還作數?”
    “素顏……”那滿得快要溢出的情感突然之間找不到出口表露,隻那麼傻傻地喊著她的名字,如諾言一般。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忘記洛嘉忘記陛下,可是我想過自己渴望已久的生活,我想要兩個人的溫暖。我曾經無數次地這樣幻想過,但一次次地被現實擊滅,就在我決定放棄,決定這一生就那樣隱忍著度過的時候,你出現了,攪亂了我好容易才偽裝出來的平靜,你把我的世界攪得一蹋糊塗。那些沉澱於心底的渴望陡然間因為你的出現而重新升騰。我試圖壓製,試圖擱淺,可是它們還是迅速膨脹到我無法控製的地步。我喜歡你,想和你一起,過柴米油鹽的生活。你,還要我嗎?”
    “磐石無轉移。”宋煜分外珍惜地摟著素顏,心中是久久無法平複的激蕩。千言萬語隻化作那短短一句話。
    年少時曾意氣風發地手指蒼天“我要把這天下奪來獻給今生最愛的女子!”可是當那個人真的出現後,他發現自己所渴望的原來僅僅隻是那一顆赤誠的心。什麼天下,什麼財富,他統統不稀罕,他隻要她。隻肯要她。
    他的腦袋慢慢低下去,輕柔地粘上她盛開花朵般的唇瓣,格外細膩地吮著那芬芳的汁液。細碎的雨絲滑進脖子裏,怯怯地挑弄著敏感異常的肌膚。
    她踮起腳,雙臂勾上他的脖子,綿綿地偎進那堅實的懷抱。
    “素顏……素顏……”他含糊地念著她的名字,溫柔得好像要把她融化在唇齒間。手指穿過她烏黑的長發,穩實地托住她因猛烈攻勢而向後仰去的身子。這樣的夜,這樣的雨,這樣的錯,竟然如此叫人迷戀。
    清晨醒來,雨已停歇。新鮮的空氣自窗子的空隙裏蔓延進來,衝淡了屋內馥鬱的芬芳。
    素顏睜開眼,看著躺在身旁背對自己而眠的宋煜,異樣的暖流自心底緩緩滑過。她的臉小心翼翼地尋上他的背,手指溫柔地撫過背部的疤痕,終於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宋煜的眼窩頓時有些濕潤。時至今日,那疤痕觸碰起來仍會感到輕微灼熱。可是她的唇那樣柔軟,猶如羽毛,猶如蝴蝶觸須,無限溫柔地貼上來,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每根神經都像繃在弓上的箭,蓄勢待發。
    終於,當她的唇再一次貼上來的時候,他無法抑製地猛然轉身一把撈她入懷,急促的呼吸熱熱地撲在她的臉上。“你……醒了?”她訕笑著,像個做壞事被人當場抓住的小孩子。
    拿她沒有法子,宋煜隻好揉揉她的臉問道:“怎麼醒得這麼早?昨天睡得好嗎?住在這裏習不習慣?”
    “好。”她輕聲應著,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聲音猛地一緊,“究竟是誰要追殺我們呢?那日,我瞧他們分明就是衝我來的。”
    “瞎想。”他重了幾分力道摟住她,卻沒有往下說去。心中雜亂無章。
    梳洗完畢後素顏便去院子裏陪父親喝茶下棋。對於她和宋煜以及王的事情父親並不過問,素顏自己也無從說起,便那樣擱置了。
    “昨夜下了很久的雨。”父親執著棋子輕聲說,“我又夢見你母親了。自來到這小鎮後,她一天比一天頻繁地出現在我的夢裏。”
    “父親。”素顏低聲喚了一句。他的手放在她白淨的掌上,慈愛地囑咐:“答應父親,好好照顧自己。”
    “父親好端端地說這些做什麼啊!”素顏氣得直跺腳,心裏無比難受。
    父親隻是笑:“傻孩子,你母親已經等我太久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那邊。我能拖到現在,全是因為你。顏顏,好孩子,別哭了,開開心心地陪父親走完這段路吧,父親盼了一輩子,老天終於教咱們團圓了。”
    素顏很聽話,父親那樣說她便那樣做,收拾起一切情緒隻開開心心地陪著父親,陪著他走完人生的最後路程。後來回想起住在江南的那些日子竟恍然如夢,美好得近乎虛幻。
    她虛心地向府上的廚娘學習烹飪,也小有成就地學會了幾道菜色,父親對她總是讚不絕口,尤其喜歡吃她做的幹菜燜肉。肉色棗紅,油潤不膩;幹菜鹹鮮,甘美利口。再配上素顏親手溫的酒,父親總是無限滿足地說有女如此父複何求。宋煜在旁不住地拿眼斜她,教她更加羞赧。
    待父親身子不那麼難受的時候便會在素顏的攙扶下沿著石板街路一步步地朝著記憶裏的那棵香樟樹走去。
    “寰兒……”他顫抖地抬起手撫向那香樟,喉中梗塞。往事如狂風卷雪,恣意翻飛,一波接著一波。猶記得隨駕南巡的那個盛夏,在這樣一個水鄉小鎮裏遇見了今生注定的女子。
    那天晚上喝了很多的酒,嘴裏碎碎地念著寰兒。素顏服侍他躺下,坐在床邊舍不得離去。
    這個未足滿月便被封為太子的人必定是恩寵至極的。可是他卻為了心愛的女子不顧一切,放棄皇位,衝破禮教。素顏一遍遍地試圖撫平他額上的溝壑,可是太深了。那麼多年的囚禁生涯雖然折磨得心力衰竭,可是卻磨不掉他對愛人的思念。在那無邊的黑暗裏,他始終能夠感到她的愛。兩顆隔著重重阻撓的心,始終不曾離棄。
    素顏把父親伸至床外的手臂複又放回毯子裏,聽著他漸漸平穩的呼吸終於緩緩起身。母親,父親這樣惜你。
    走至屋外,剛回身把門拉上,便被人從背後像嗬護嬰兒一般地溫柔裹住。她沒有回頭,依戀地靠上他的胸膛,低聲說:“父親剛歇下。”
    他的氣息撲打在素顏的耳際:“走,帶你出去轉轉。”
    “這麼晚了……”素顏略有遲疑。
    他攥著她的手,掌心溫暖。素顏笑著邁開步子跟上他。兩人無聲地漫步在石板街上,隻聽見潺潺流水和鞋子碰觸地麵的答答聲。
    “謝謝你。”素顏突兀地冒出這樣一句。
    宋煜停住步子,看到她眼眸中的閃爍。
    “這些天,是我生命中最鮮活的時光。不曾得到的、失去的,你統統給了我。父親昨日趁你去拿棋的時候還悄悄給我講你的好。”她笑著,眼睛彎彎地吊起來,“他還說你從前……”
    宋煜慌地捂住她的嘴,無比尷尬地自我檢討起來:“素顏那些都是從前的事,你不要往心裏去好嗎?那樣放浪形骸的宋煜再不會有了,我向你保證,今生隻疼你一個,再不去外麵沾花惹草!”素顏挪開他的手,道:“父親隻說他被關進宗人府後你總是想方設法替他打點一切。”
    宋煜訕訕地,臉上有些罩不住。停了一停才認真地說:“今生我隻敬佩過兩個人,一個是你父親,一個是上官昊。”
    大阿哥當了四十多年的太子,其黨羽勢力不容小覷。自他被關進宗人府後晟南王幾次三番想聯合太子黨的勢力扳道皇上助他提前登位。但卻被他一口拒絕。那個人,無論怎樣,無論做過什麼,他始終是他的父皇。縱使怨恨,縱使懊惱,卻永遠不會去動那個念頭。他就是這樣認死理的人。當初愛上寰兒也是如此。認定了,便再不動搖。
    計劃泡湯後晟南王便不再花心思於他這個廢棄太子身上,可宋煜卻偏偏一再地毫無私心地去幫他。隻因他那至誠至信用情專一的性子教宋煜敬佩。
    “我父親真的這樣教你敬佩嗎?”素顏仰起臉。
    “是。”他笑著,指尖滑過她的臉,“所以你不用謝我。我救你父親,是因為他讓我相信這世間真的存在這樣的愛情。這種想法教我寬慰。”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沉下去,“我娘就是因為得不到足夠的愛情才離去的,所以王爺和娘娘的感情讓我心安,讓我不再那麼苦痛。”頭一次,她聽他講自己母親的事情,帶著無法壓製的悲戚。
    素顏定定地被他摟在懷裏,任他的臉埋進自己的頸窩。第二次,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這樣無助地傷心。上一次是他在馬車中,帶著嗜血的仇恨目光自噩夢醒來,然後拉住想要逃離的她,死死箍在懷裏,不住地顫動。
    是因為母親吧。因為他的母親。
    素顏伸出手想要抬起他的臉,卻被他用力按下去:“別動,就這樣,讓我靜靜地抱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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