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複診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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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上午九點四十七分,明仁醫院神經內科候診區。
顧左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深灰色大衣搭在膝蓋上,裏麵是同色係的高領毛衣。
他手裏拿著一本病曆,目光落在窗外。雨還在下,已經連續下了三十六個小時,整座城市浸泡在濕冷的灰調裏。
候診區有七個人。一個不停看手機的中年男人,一個低聲啜泣的老婦人,一對沉默的年輕情侶,兩個各自發呆的陌生人。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焦慮混合的氣味。
顧左佑看了看牆上的鍾。九點四十九分。
還有十一分鍾。
他閉上眼睛,開始數自己的呼吸。
吸,四秒。
停,兩秒。
呼,六秒。
這是陸懷舟三年前教他的方法,用於“緩解急性焦慮症狀”。但顧左佑沒有焦慮,他隻是需要一些事情來填充等待的時間。他的身體是一台需要定期檢修的機器,今天就是檢修日。
“左佑。”
他睜開眼睛。陸懷舟站在診室門口,白大褂纖塵不染,金邊眼鏡後的目光溫和而銳利。四十二歲,神經內科副主任醫師,顧左佑每周見一次的人。如果見可以被定義為一個生命體觀察另一個生命體的話。
“陸醫生。”顧左佑起身,拿起大衣。
診室的暖氣開得很足。顧左佑脫下大衣,搭在椅背上,然後解開毛衣最上麵的兩顆扣子。不需要陸懷舟提醒,他熟練地躺上檢查床,身體筆直得像等待測量的標本。
“最近怎麼樣?”陸懷舟洗手,戴上手套。
“老樣子。”
“疼痛頻率?”
“每天。”
“等級?”
“**到五級之間。”
顧左佑的聲音平淡得像在讀說明書,“陰雨天加重到六級。上周四晚上達到七級,持續四十七分鍾。”
陸懷舟的手頓了頓。“怎麼沒打電話?”
“可控。”
“顧左佑,七級疼痛意味著你幾乎無法站立。”陸懷舟的聲音裏有一絲罕見的情緒波動,“我們討論過,超過六級就需要——”
“我知道。”顧左佑打斷他,“但當時在工作,不能離開。”
陸懷舟歎了口氣。他開始檢查,手指按壓顧左佑的頸部和上背部,沿著脊椎一節一節往下。“這裏?”
“嗯。”
“這裏?”
“……嗯。”
“這裏呢?”
顧左佑沉默了兩秒。“嗯。”
陸懷舟收回手,摘下眼鏡擦拭鏡片——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你比上周僵硬了百分之三十。椎間盤的壓迫在加重,神經炎症也沒有緩解的跡象。”他重新戴上眼鏡,“我建議再次住院,進行係統性的——”
“不行。”顧左佑坐起來,扣好扣子,“下周有三家新店的審計。”
“你的身體比審計重要。”
“審計能保證七家店四十七個員工的生計。”顧左佑穿上大衣,
“我的身體隻能保證我個人的存在。從優先級來說,後者可以妥協。”
陸懷舟看著他,像看著一道無法解開的醫學難題。顧左佑不是他的病人裏最嚴重的,但絕對是最棘手的。不是因為病情複雜,而是因為病人本身是一個拒絕承認自己是病人的病人。
“新藥的效果?”
“與舊藥無明顯差異。但副作用減輕,嗜睡時間從每天九小時減少到七小時。”顧左佑從大衣口袋掏出藥盒,“還剩十二天的劑量。”
陸懷舟在病曆上記錄。“情緒方麵呢?上次提到的”空白期”有沒有變化?”
“平均每天三點七小時。”顧左佑頓了頓,“上周四延長到五點二小時。”
“觸發因素?”
“不確定。可能是天氣,也可能是……”他停住了,罕見地猶豫。
“也可能是什麼?”
顧左佑的視線落在病曆本上。紙張很白,上麵的字跡像一排排整齊的螞蟻。
“有人送了一枚硬幣。”
“硬幣?”
“1995年的硬幣。”
他說,“上麵有鴿子圖案。”
陸懷舟的筆停在半空。“這枚硬幣對你有特殊意義?”
“沒有。”顧左佑回答得太快,快得不像他,“隻是普通硬幣。”
診室裏安靜了幾秒,隻有空調送風的嗡嗡聲。陸懷舟放下筆,雙手交疊放在桌上——這是他準備深入談話的姿態。
“左佑,你知道我們認識多久了?”
“七年四個月。”
“七年四個月。”陸懷舟重複,
“這期間,你從未主動提起過任何與”記憶”相關的事物。你的生活由數字、時間和流程組成。你告訴我每天的疼痛等級,睡眠時長,酒吧的營業額,員工的輪班表。但你從不提”感受”,不提”記憶”,不提”意義”。”
顧左佑安靜地坐著,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現在你提到一枚硬幣,並且把它和”空白期”延長聯係起來。”陸懷舟向前傾身,“這不是巧合。你的潛意識在提醒你什麼。”
“我沒有潛意識。”顧左佑說,“按照您的診斷,我的情感反饋機製是受損的。潛意識活動依賴於情感聯結,我沒有,所以不可能有潛意識提醒。”
“醫學診斷不是數學公式,左佑。”陸懷舟的聲音輕柔下來,“大腦有千萬種方式繞過損傷區域。就像河流被大壩阻擋,它會找到新的路徑繼續流動。你的”情感”可能被阻斷了,但”記憶”還在,它隻是……換了種方式存在。”
顧左佑的右手無意識地握緊,又鬆開。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陸懷舟的眼睛。
“那枚硬幣,”陸懷舟試探,“讓你想起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
“或者,讓你想起了”什麼也沒有”?”
顧左佑抬起頭。那雙琉璃般的眼睛第一次有了某種聚焦,像鏡頭在調整焦距。“我不明白。”
“有時候,記憶的缺失本身就是一個記憶。”陸懷舟說,
“你記不起某件事,是因為那件事太重要,重要到你的大腦選擇將它封存。但封存需要標記,需要一個”此處無物”的標識牌。那枚硬幣,會不會就是這樣一個標識牌?”
窗外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鳴笛聲尖銳而急促,像某種警告。
顧左佑站起來。“時間到了,我十點半有會。”
“左佑——”
“藥方照舊就可以。”顧左佑已經走到門口,
“下周同一時間見,陸醫生。”
門輕輕合上。
陸懷舟獨自坐在診室裏,良久,他打開最底層的抽屜,取出一份泛黃的檔案。封麵上寫著:港灣酒吧縱火案·傷員記錄(非公開)。他翻到第三頁,手指停在一行字上:
“傷員四:男性,約24-26歲,背部嚴重砸傷,多處燒傷。拒絕提供姓名,治療期間無親友探視。醫療費用由匿名賬戶支付。出院診斷:T7-T9脊椎壓縮性骨折,神經損傷,創傷後應激障礙(疑似)。”
檔案附有一張模糊的照片——醫院監控的截圖。一個年輕男子坐在輪椅上,背對鏡頭,隻露出小半邊側臉。但陸懷舟認得那個背影。七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顧左佑時,那人就是這樣坐著,背脊挺得筆直,像在對抗無形的重壓。
他合上檔案,鎖回抽屜。
有些真相,連醫生也無權揭開。
至少,不是現在。
同一時間,城市另一端。
沈陽宜站在畫廊的落地窗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玻璃。窗外是濕漉漉的街道,行人匆匆,傘花如黑色的蘑菇在雨中生長。
他的手機屏幕亮著,顯示一份剛剛收到的調查報告:
顧左佑,男,34歲。名下七家酒吧。無婚姻記錄,無直係親屬。社會關係極簡,無親密朋友。每周固定行程:一三五上午醫院複診明仁醫院神經內科,其餘時間巡店。健康狀況:不詳。特殊備注:十2013年11月曾因不明原因住院三個月,地點疑似明仁醫院,具體科室及病情無法調取。
報告末尾附了一張**的照片,顧左佑從醫院走出來的瞬間。
他撐著黑傘,側臉在雨幕中模糊而蒼白,像一幅被水浸過的炭筆畫。
沈陽宜放大照片,目光落在顧左佑握傘的手上。那隻手很穩,但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在疼。
這個認知像一根細針,刺入沈陽宜的胸腔。但下一秒,針就被更堅硬的東西擋住了,那是十年時間沉澱下來的恨意,已經凝固成黑色的鑽石。
姐姐沈明月也疼過。在火裏。
他關掉手機,轉身麵對會議室裏的人。三個人,畫廊的策展助理,品牌合作經理,還有一個新聘的私家偵探。桌上攤著“燃燼”酒吧的建築平麵圖、客群分析報告,以及顧左佑過去三個月的公開行程。
“所以,”沈陽宜重新戴上那張從容的麵具,“”空港”藝術計劃的第一站,就定在”燃燼”。”
策展助理是個剛畢業的年輕女孩,眼睛裏有對事業的熾熱。“沈總監,我們調查過,顧左佑從未接受過任何商業合作邀約。他的酒吧是……完全封閉的係統。我們以什麼理由切入?”
“藝術需要理由嗎?”沈陽宜微笑,“告訴他,我想在他的空間裏做一場關於”記憶與灰燼”的展覽。展品包括火災後的遺物、老照片、幸存者的口述錄音。主題是,
”有些東西燒不盡”。”
會議室安靜了一瞬。
品牌經理謹慎地開口:“沈總,這主題會不會太……黑暗了?而且如果顧先生真的和十年前的火災有關,這不是直接刺激他嗎?”
“就是要刺激他。”沈陽宜的聲音輕而冷,“如果他是無辜的,他會對這個主題感興趣,因為這是城市曆史的一部分。如果他有罪——”他頓了頓,笑容加深,“那這就是他贖罪的機會。”
完美的邏輯。
完美的陷阱。
私家偵探遞過來一個文件夾。“沈先生,您要的另一份資料。十年前火災當晚,”燃燼”酒吧前身——其實不叫”燃燼”,它當時叫”港灣”。顧左佑是那家酒吧的調酒師,也是當晚的值班人員。”
沈陽宜接過文件夾,但沒立刻打開。他的指尖觸到紙麵,感覺到一種細微的靜電。“還有其他目擊者嗎?”
“有,但都很難聯係。火災後,大多數員工和常客都離開了這座城市。不過……”偵探猶豫了一下,“我找到一個當時在附近開便利店的老太太,她說她記得一些事。”
“什麼時候可以見麵?”
“今天下午四點。但老太太身體不好,隻能說十五分鍾。”
“夠了。”沈陽宜看向窗外,雨勢漸小,但天空依然陰沉得像要塌下來,“地址發我,我親自去。”
會議結束,眾人離開。沈陽宜獨自留在會議室,終於打開了那個文件夾。
第一頁是“港灣”酒吧的老照片,木質裝潢,暖黃色燈光,牆上貼著航海圖和老唱片封麵。與現在“燃燼”的冷峻風格截然不同。照片角落的吧台後,站著一個模糊的年輕人。像素太低,看不清臉,隻能辨認出瘦削的身形和微微低頭的姿態。
第二頁是火災後的現場照片。黑色的廢墟,扭曲的金屬骨架,水漬混合著灰燼在地麵上形成詭異的圖案。其中一張特寫:半融化的吧台上,放著一個金屬酒杯。酒杯已經變形,但奇怪的是,裏麵居然有一小塊完整的冰,冰裏封著一朵白色的小花。
曇花。
沈陽宜的呼吸頓住了。他盯著那張照片,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胃裏翻轉。
顧左佑的“忘川”,冰封的曇花,十年前火災現場同樣冰封的花……這不是巧合。
這是某種儀式,某種病態的紀念,或者某種……
贖罪?
他猛地合上文件夾,走到窗邊,深深吸氣。冷空氣湧入肺部,帶來刺痛般的清醒。
不要心軟,沈明月在火裏尖叫時,沒有人對她心軟。
那場火燒了整整四個小時,消防車的水柱在夜空裏交錯成絕望的十字架。
姐姐的手機最後一條信息是:“左佑哥說他會來幫忙,別怕。”
左佑哥。
顧左佑。
手機震動,偵探發來地址:清河區舊街14號,林婆婆便利店。
沈陽宜看了看時間:下午兩點十七分。還有一個多小時。
他穿上大衣,拿起車鑰匙。離開前,他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相框上——那是他和沈明月十六歲時的合影。姐姐摟著他的肩膀,笑得眼睛彎成月牙。照片拍攝於火災前三個月,那時她的頭發還沒剪短,還是烏黑的長發,在陽光下閃著深藍色的光。
“快結束了,姐。”
他輕聲說,手指撫過相框玻璃,“我會讓他付出代價。我保證。”
走廊的感應燈隨著他的腳步聲一盞盞亮起,又一盞盞熄滅。光影交替中,他的影子被拉長又縮短,像一個在明暗之間掙紮的靈魂。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城市的另一角,顧左佑剛剛結束上午的會議,回到“燃燼”酒吧二樓的私人空間。他脫下大衣,整齊掛好,然後走到保險箱前。
打開,取出木盒,打開盒蓋。
1995年的硬幣躺在那裏,鴿子圖案朝上。他盯著它看了很久,然後伸出手,用指尖觸碰硬幣邊緣。金屬是涼的,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它應該在發燙。
應該像火一樣燙。
他的後背又開始疼了,從脊椎深處傳來的鈍痛,像有根生鏽的鐵釘在慢慢往裏擰。疼痛等級:五點五,並且持續上升。他需要吃藥,需要躺下,需要按照陸懷舟囑咐的那樣,保持靜止。
但他沒動。
他隻是看著那枚硬幣,看著那隻模糊的鴿子,看著那個磨損的年份。
然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拿起硬幣,貼在自己的左側胸口,那個心髒應該在的位置。金屬貼在毛衣上,傳來細微的涼意。
沒有心跳加速,沒有情緒波動,什麼都沒有。
隻有一片空白。
一片持續了十年、可能還會持續更久的、無邊的空白。
窗外,雨終於停了。
雲層裂開一道縫隙,陽光像遲來的刀子,刺破陰沉的天空,在積水上反射出破碎的金光。
但那光芒照不進這間屋子。照不進這個人的眼睛。
也照不進那顆早已熄滅成灰燼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