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體諒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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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鬆院已收拾妥當。這院子原本就是客院,陳設簡單卻雅致,推開窗便能看見後園一片鬆林,秋風過時,鬆濤陣陣,故而得名。
    隻是此刻,院子裏堆滿兵器箱籠,那點雅致便被衝得七零八落。言梟的親兵正在管事指揮下,將箱籠逐一搬進廂房和耳房。金屬碰撞聲,腳步聲,低語聲,混雜在一起,讓這原本清靜的院落顯出幾分兵營般的肅殺。
    言月跟著言梟走進正屋,門一關,隔斷了外頭的嘈雜。屋內還沒怎麼布置,隻有簡單的桌椅床榻,空氣中彌漫著新打掃過的,淡淡的塵灰味。
    “坐吧。”言梟解下披風,隨手搭在椅背上,聲音有些啞。
    言月沒坐,隻是站在窗前,看著外頭來來往往的親兵。許久,她才輕聲開口,聲音裏帶著壓抑的哽咽:
    “阿梟,委屈你了。”
    言梟背對著她,正在整理桌上幾卷兵書。聽到這話,他動作頓了頓,沒有回頭,隻低聲道:“姐,這話不該你說。”
    “怎麼不該?”言月轉過身,眼圈又紅了,“若不是為了我,為了言家,你何須受這等羞辱?兩個男子成婚……千古未聞!這是要把你的臉麵你的前程,都踩在腳下啊!”
    她說得激動,胸口劇烈起伏。言梟終於轉過身,看著她,眼神平靜得可怕:
    “姐,這道旨意,是衝著我來的,不是衝著你。”
    “可陛下說了!”言月急急上前兩步,抓住弟弟的手臂,“他說了,這隻是權宜之計!等這陣風波過去,等寧王的煞氣被化解,他會想辦法的!他……他還說……”
    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臉上卻浮起一絲不自然的紅暈:
    “他還說,後位一直空懸,是因為沒找到真正能母儀天下的人。這些年後宮諸事,皆是本宮協理,他都看在眼裏。他說……他說這偌大後宮,唯有我是他的知心人。”
    言梟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反手握住姐姐的手腕,力道有些重:“他真這麼說?”
    言月吃痛,卻沒掙脫,隻是點頭,眼中淚光閃爍:“阿梟,陛下待我是真心的。他說,這後宮裏的女人,唯有我是他的枕邊知音。他說,為了江山社稷,我們夫婦同心,有些事……不得不為。”
    夫婦同心。
    言梟聽著這四個字,隻覺得心頭一陣發冷。
    他想笑皇帝的手段,一邊逼他娶男妻,折辱盡他的尊嚴,一邊又對他姐姐許以重諾,讓她心甘情願地勸弟弟忍辱負重。
    好一個帝王心術。好一個夫婦同心。
    “姐,”他鬆開手,聲音沙啞,“你可曾想過,那後位……或許永遠隻是鏡花水月?”
    言月怔了怔,隨即用力搖頭:“不會的。陛下他……他不是言而無信的人。這些年在宮裏,他待我如何,我心裏清楚。若不是真心,他何必許我協理後宮之權?又何必……何必說那些話?”
    她說著,眼中泛起溫柔的光,那是一個女人談起心愛之人時,才會有的光:
    “他說,等這件事過去,等朝廷安穩了,他會給我一個交代。阿梟,我是言家的女兒,從小就知道,有些事不能隻顧著自己。陛下是皇帝,他要顧全的是整個江山。我們……我們該體諒他。”
    體諒。
    言梟閉上眼。
    他想起很多年前,姐姐穿上嫁衣,要入宮為妃的那天。她握著他的手,笑著說:“阿梟,別哭。姐姐是去享福的,是去幫咱們言家光耀門楣的。陛下是明君,會待我好的。”
    那時她眼裏也有光,是對未來的憧憬,是對愛情的向往。
    可如今呢?
    那光還在,卻蒙上了一層虛幻的霧。她看著的是皇帝許下的承諾,卻忘了看腳下,忘了看自己親弟弟正在被逼著走一條怎樣屈辱的路。
    “姐,”言梟睜開眼,看著姐姐殷切的臉,那些到了嘴邊的話,終究咽了回去。他不能戳破她的念想,不能告訴她,皇帝許她的後位,或許永遠隻是空中樓閣,更不能告訴她,皇帝對她,未必有她以為的那麼多真心。
    他隻能點頭,聲音幹澀:“我知道了。”
    言月鬆了口氣,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裏還有淚痕,卻已有了幾分欣慰:“阿梟,你能明白就好。陛下說了,這隻是暫時的。等過了這陣,等寧王的命格化解了,他會想辦法讓你脫身。到時候,你還是鎮國大將軍,還是咱們大周的棟梁……”
    她絮絮地說著,說著皇帝許下的種種承諾,說著未來的種種美好。
    言梟安靜地聽著,目光卻落在窗外。
    院子裏,最後一箱兵器被抬進了耳房。親兵們退了出去,管事輕輕帶上了院門。秋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掠過那些冰冷的兵器箱籠,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這院子,從此就是他的牢籠。
    而畫地為牢的那個人,此刻正不知在哪家酒樓,喝著酒,聽著曲兒,做著那逍遙快活的荒唐王爺。
    言梟忽然想起祁官臨走時那句話。
    “將軍的破軍,記得收好。我這府裏花木多,刀劍無眼,傷了可惜。”
    那語氣慵懶散漫,可話裏的意思……
    他是在提醒自己,這府裏不隻有花木,還有眼線?還是說……另有所指?
    言梟眯起眼。
    這個寧王,似乎不像表麵上那麼簡單。
    “阿梟?”言月見他出神,輕聲喚道。
    言梟收回思緒,看向姐姐,臉上已恢複了平靜:“姐,時辰不早了,你該回宮了。”
    言月這才驚覺,天色已近黃昏。她依依不舍地拉著弟弟的手,又囑咐了許多,要保重身體,要收斂脾氣,要順著寧王些,莫要起衝突……
    言梟一一應下,送她出了院門。
    馬車候在府外,言月上車前,回頭看了弟弟一眼,眼中淚光又湧了上來:“阿梟,照顧好自己。等……等這事過了,姐再來看你。”
    “嗯。”言梟點頭,“姐也保重。”
    馬車緩緩駛離。言梟站在府門前,看著那輛宮車消失在暮色裏,許久未動。
    秋風卷起他墨青披風的下擺,獵獵作響。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寧王府的管家,躬身道:“將軍,晚膳已備好,是送到聽鬆院,還是……”
    “不必。”言梟打斷他,聲音冷硬,“本將軍習慣與將士同食。日後三餐,按我親兵營的例備,送到院中即可。”
    管家愣了愣,還是應下:“是。”
    言梟不再多言,轉身回府。
    走過前院時,他看見幾個小廝正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見他過來,慌忙散開,眼神躲閃。他沒有理會,徑直往聽鬆院去。
    路過攬月軒時,他腳步頓了頓。
    院門緊閉,裏頭靜悄悄的,隻隱約傳來幾聲貓叫。那個該在院中的主人,此刻果然還沒回來。
    喝酒?
    言梟唇角勾起一絲冷嘲。
    也好。
    至少不用麵對麵,演那出荒唐戲。
    他邁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暮色四合,寧王府漸漸亮起燈火。東邊的聽鬆院燈火通明,親兵巡守,肅殺如軍營;西邊的攬月軒卻一片漆黑,隻有簷下兩盞孤零零的氣死風燈,在秋風裏晃晃悠悠。
    而這兩處院落的主人,一個在院中擦拭兵器,一個在酒樓醉眼朦朧。
    隔著一座府邸,隔著半個人生。
    這荒唐的姻緣,便這樣拉開了序幕。
    此刻的祁官,確實在酒樓。
    不是京城最有名的醉仙樓,而是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小酒肆。二樓雅間,他獨坐窗前,麵前一壺梨花白,幾碟小菜,自斟自飲。
    窗外是秦淮河支流,夜色裏,畫舫燈影,笙歌隱隱。秋風從河麵吹來,帶著水汽和脂粉香,熏得人昏昏欲醉。
    夜闌悄無聲息地進來,低聲道:“王爺,言將軍已安頓好。貴妃娘娘酉時三刻回宮。”
    祁官“嗯”了一聲,晃著杯中酒液,看著窗外河燈明明滅滅。
    “還有,”夜闌頓了頓,“宮裏傳來消息,陛下今夜……宿在貴妃宮中。”
    祁官舉杯的手頓了頓,隨即笑了:“皇兄這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安撫言家呢。”
    夜闌不語。
    祁官仰頭飲盡杯中酒,辛辣的酒液滾過喉嚨,燒出一路灼熱。他放下杯子,指尖輕叩桌麵,忽然問:“言貴妃信了那番說辭?”
    夜闌點頭:“看貴妃今日神情,應是信了陛下許下的種種。”
    “信了便好。”祁官輕笑,“信了,才能心甘情願地勸弟弟忍辱負重。信了,才能繼續做皇帝唯一的知心人。”
    他說著,又倒了一杯酒,卻沒喝,隻是看著杯中倒映的燭火,眼神幽深:
    “隻是不知,這知心能知到幾時。等哪天她發覺,那後位或許永遠隻是鏡中花,水中月,不知……會不會悔今日勸弟弟的那些話。”
    夜闌沉默片刻,低聲道:“王爺,那言將軍……”
    “言梟啊,”祁官眯起眼,想起白日裏那人冷硬如鐵的背影,還有那雙握刀的手,“他是個明白人。今日搬那些兵器進府,就是在告訴我,也告訴所有人,他就算被困在這王府,也依舊是那個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鎮國大將軍。”
    他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
    “這樣也好。有個清醒的,總比有個糊塗的強。”
    夜闌遲疑:“王爺覺得,言將軍會與您同心?”
    “現下不會。”祁官搖頭,“他恨這道旨意,恨這荒唐的姻緣,連帶著也恨我。但總有那麼一天……”
    他沒說完,隻是舉起酒杯,對著窗外那輪漸起的明月,虛虛一敬:
    “總有那麼一天,他會明白,這局棋裏,你我皆是棋子。而執棋之人——”
    他放下酒杯,聲音輕得像歎息:
    “從來就不是你我。”
    窗外,秋風更緊了。
    吹得河燈搖曳,吹得畫舫笙歌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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