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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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三刻,萬籟俱寂。
欽天監監正李文淵卻跪在禦書房冰涼的金磚地上,冷汗浸透了朝服中單。他麵前的紫檀書案後,當今天子祁銘正垂眸翻閱著一卷星象圖錄,燭火在他清瘦的麵容上投下搖曳的陰影。
“李愛卿,”皇帝的聲音溫和,聽不出喜怒,“你說昨夜紫微垣有異星突現,衝犯帝星,且……應在了皇室血親身上?”
李文淵伏身更低:“回陛下,臣與三位副監連夜推演,異星自東而來,光色赤紅帶煞,正應了《天官書》所載血親衝宮之象。且,且星辰軌跡直指……”
“直指什麼?”皇帝抬起眼,那雙本該威嚴的眸子裏此刻空茫如深井。
“直指……寧王府邸方位。”李文淵說完這句話,幾乎癱軟在地。
禦書房內陷入了漫長的死寂。隻有銅漏滴水聲,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許久,皇帝才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卻無半分暖意:“朕這個弟弟啊……傳旨,宣寧王祁官,即刻入宮。”
寧王府西角小院裏,藥香正濃。
祁官隻著月白中衣,赤足踩在青石地上,正小心攪動著小爐上咕嘟冒泡的藥湯。夜色透過窗欞灑在他臉上,將那張素日裏總是帶著三分慵懶笑意的麵孔鍍上了一層清冷的光。左手腕內側,一道淺淡疤痕在動作間若隱若現。
“王爺,”暗衛首領夜闌如鬼魅般出現在門外,聲音壓得極低,“宮裏來人了,高公公親自來的,說是陛下急召。”
祁官攪藥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又恢複如常。他取過一旁搭著的緋紅外袍披上,動作間那慣常的散漫姿態又回到了身上:“更深夜重的,皇兄這是想我了?”
夜闌抬眼,隻見自家主子已換上了那副京城人人熟悉的紈絝模樣,唇角噙著玩世不恭的笑,鳳眼微眯似醉非醉,連走路時那刻意拖遝的步態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王爺,”夜闌忍不住低聲道,“今夜星象有異,欽天監那邊……”
“星象?”祁官輕笑,順手從架上取下一個繡著並蒂蓮的藥囊撚在指間,“那玩意兒要是準,本王還能克死三個王妃?”他話裏帶著自嘲,眼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涼意。
走出小院時,祁官回頭望了一眼那爐仍溫著的藥——那是給城南慈幼局幾個患了咳疾的孩子備的。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沒入夜色。
皇宮的夜,總是格外漫長。
祁官跟著高讓穿過一道道宮門,那老宦官攏著手走在前麵,背影在宮燈下拉得細長陰森。兩人一路無話,隻有靴底踏過青石板路的聲響在空寂的宮道上回蕩。
“寧王殿下,”行至禦書房外廊下時,高讓忽然停下,側過半邊臉,燭光將他麵上的笑容照得標準卻無溫,“陛下近來……憂思甚重。您說話,可得多順著些。”
祁官咧嘴一笑,那笑容燦爛得晃眼:“高公公放心,本王最是知道怎麼哄皇兄開心。”說著,他從袖中摸出個小巧的玉瓶,“本王新得的凝神香,公公夜裏值夜時點在案頭,保準一覺到天明。”
高讓的眼皮幾不可察地跳了跳,最終還是伸手接過,尖細的嗓音壓得更低:“殿下有心了。”
禦書房的門開了。
祁官邁步進去,一股濃鬱的龍涎香氣撲麵而來,混著某種極淡的,像是陳舊紙張與藥草混合的古怪氣味。皇帝祁銘坐在書案後,正提筆批閱奏章,見他進來,抬起頭,露出了一個堪稱溫和的笑容。
“小九來了。”皇帝放下筆,指了指下首的繡墩,“坐。更深露重的,擾你清夢了。”
“皇兄說的哪裏話,”祁官笑嘻嘻地行禮坐下,動作幅度大得有些誇張,“您召見,臣弟便是夢裏正跟嫦娥仙子飲酒,也得趕緊爬起來不是?”
皇帝被他逗笑了,那笑意卻隻停留在嘴角:“你還是這般頑皮。”他頓了頓,目光在祁官臉上細細掃過,“近日……可還好?朕聽說你前兒又去西郊馬場賽馬了?還贏了一匹大宛良駒?”
“可不是!”祁官一拍**,眉飛色舞,“那馬通體雪白,跑起來跟道閃電似的!臣弟給它取名踏雲,回頭牽進宮給皇兄瞧瞧!”
皇帝含笑聽著,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案。等祁官說完了,他才緩緩道:“馬是好馬。隻是小九啊,你年紀也不小了,整日裏這般鬥雞走馬,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祁官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綻得更開:“皇兄,您又不是不知道臣弟,文不成武不就的,也就這點愛好了。再說了,”他語氣放軟,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有皇兄在,臣弟便是混吃等死一輩子,不也逍遙快活?”
書案後的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
皇帝沉默地看著他,那雙眼睛在跳動的光影裏顯得格外幽深。許久,他輕歎一聲:“可朕……不能護你一輩子啊。”這話說得極輕,像是在對祁官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祁官垂了眼,撚著袖中藥囊的手指微微收緊。
“你那三位王妃……”皇帝忽然轉了話題,“走得都太匆忙。朕每每思及,總覺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她們娘家。”
來了。祁官心裏冷笑,麵上卻適時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黯然:“是臣弟沒福,克妻之命,連累了她們。”
“胡說!”皇帝聲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壓下去,化作一聲長歎,“什麼克妻不克妻的,那是外人胡謅。朕的弟弟,真龍血脈,豈會是那般命格?”他頓了頓,像是斟酌著詞句,“隻是……事不過三。你這接連喪妻,京中流言四起,總得想個法子平息。”
祁官抬起眼,目光澄澈如稚子:“皇兄的意思是?”
皇帝從書案後站起身,緩步走到窗邊。窗外夜色濃重,星河低垂。他背對著祁官,聲音飄忽:“欽天監夜觀星象,說有異星衝犯帝星,且……應在了你府上方位。”
祁官心中警鈴大作,麵上卻做出惶恐模樣,急忙起身跪倒:“臣弟惶恐!這,這從何說起……”
“朕自然不信那些怪力亂神,”皇帝轉身,親手將他扶起,握著他的手卻冰涼,“但流言可畏。朕思來想去,唯有請玄微天師入京,為你做一場法事,批一批命格。若真有什麼衝撞,也好及早化解。”
玄微天師。祁官腦中飛快閃過這個名字,龍虎山這一代的天師,據說有通天地之能,更重要的是,此人深得皇帝信重,近年來宮中大小祭祀,皆由其主持。
“全憑皇兄安排。”祁官低下頭,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依賴。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動作看似親昵,力道卻有些重:“你放心,有皇兄在,斷不會讓你受委屈。”他頓了頓,又道,“對了,明日去給母後請安吧。她老人家……也惦記著你呢。”
祁官乖順應下,又說了些無關痛癢的閑話,這才告退。
走出禦書房時,子時已過。高讓仍候在門外,見他出來,躬身道:“奴才送殿下出宮。”
“有勞公公。”祁官笑著點頭,腳步卻有些虛浮,像是被方才的消息驚著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宮道上,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行至一處拐角,祁官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向旁歪去。高讓下意識伸手去扶,卻被祁官一把抓住手腕。
“公公小心,”祁官借著起身的力道,指尖在高讓腕脈上極快地一觸即離,隨即站穩,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宮裏地磚,也太滑了些。”
高讓收回手,攏回袖中,麵上笑容不變:“殿下慢些走。”
出得宮門,寧王府的馬車已候在那裏。祁官上車前,回頭望了一眼夜色中巍峨的宮牆。月光下,那朱紅的高牆像一道巨大的傷口,橫亙在天地之間。
馬車緩緩駛動。車廂內,祁官臉上所有的笑容瞬間褪去,隻剩下一片冰封的冷靜。
“王爺,”夜闌的聲音從車轅處傳來,壓得極低,“可是有變故?”
祁官閉著眼,指腹摩挲著袖中藥囊粗糙的繡紋:“玄微天師要入京,為我批命。”他頓了頓,聲音裏染上一絲譏誚,“我那皇兄啊,這是嫌鎖鏈不夠緊,要再給我套一道箍呢。”
夜闌沉默片刻:“可要早做準備?”
“準備?”祁官睜開眼,鳳眸裏閃過一絲銳光,又很快隱沒於慣常的慵懶之下,“自然要準備。去,把清風徐最近收到的關於這位玄微天師的所有消息,天亮前送到我房裏。”
“是。”
馬車駛過空曠的街道,軲轆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祁官掀開車簾一角,望向窗外飛快後退的街景。酒樓歌肆早已熄了燈火,隻有更夫拖長的調子在遠處回蕩。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深夜,他躲在母後寢宮的屏風後,偷聽母後與還是皇子的皇兄說話。那時皇兄的聲音還沒有如今這般空洞,母後的歎息裏也還帶著溫度。
“銘兒,你是兄長,要護著弟弟。”
“兒臣知道。母後放心,隻要兒臣在一天,定不讓小九受半分委屈。”
言猶在耳,人事已非。
祁官鬆開手,簾子落下,隔斷了視線。他靠在車廂壁上,指尖無意識地撚動著藥囊,那裏頭裝的是安神的藥材,此刻卻壓不住他心頭翻湧的思緒。
克妻。命格。星象。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精心編織的網。他那三位王妃,她們如今在江湖中各自安好,可這份好,是用他的名聲,,用這“天煞孤星”的汙名換來的。
值嗎?祁官問自己。
腦海裏浮現出林婉假死脫身那夜,她換上一身勁裝,回頭對他抱拳一笑:“王爺,大恩不言謝。他日若有需要,長風鏢局上下,聽憑差遣。”
想起蘇文卿在玲瓏閣密室裏,一邊整理情報卷宗一邊淡淡地說:“這世上對女子不公,王爺給了我們一條生路,我們便還王爺一雙看透世情的眼。”
想起謝明薇南下前,將一本親手謄寫的醫案塞給他:“王爺心善,但醫者能救人身,難救人心。這朝廷……您多保重。”
值。祁官無聲地笑了笑。怎麼不值?
馬車在寧王府門前停下。祁官下車時,又恢複了那副醉眼惺忪的模樣,腳步虛浮地往裏走,嘴裏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
守門的小廝早已見怪不怪,躬身行禮後便眼觀鼻鼻觀心。
回到書房,夜闌已將一疊密函放在案上。祁官揮退所有人,鎖上門,就著燭火一封封細看。
玄微天師,俗名張守靜,龍虎山第六十三代傳人。年五十七,精通道法,星象,煉丹之術。三年前奉詔入京,深得帝心。近年來常出入宮中,與司禮監太監高讓往來甚密……
祁官的指尖在“煉丹之術”四字上頓了頓。
宮中近來確有傳聞,說皇帝迷上了養生之道,常服丹藥。隻是這消息被壓得極嚴,連他的清風徐都隻探得些皮毛。
他將密函湊近燭火,看著紙張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為灰燼。火光在他眼中跳動,映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
批命。法事。
皇兄到底想做什麼?是真的擔心星象衝撞,還是……另有圖謀?
窗外傳來三更的梆子聲。祁官吹熄蠟燭,和衣倒在榻上,睜著眼看頭頂的承塵。
明日還要入宮給母後請安。那位將他一手帶大,如今年事已高卻仍不得不在皇帝與他之間周旋的太後。
得想個法子,讓母後少操些心。祁官想。至少……在風暴真正來臨之前。
他閉上眼,腦海裏卻浮現出許多年前的一個午後。那時他還小,皇兄也還不是皇帝,母後坐在院中海棠樹下,一手摟著他,一手握著皇兄的手,笑著說:“你們兄弟倆,要一輩子相互扶持。”
海棠花簌簌地落,落了他們滿頭滿身。
祁官翻了個身,將臉埋進錦褥裏,那上麵有他慣用的,混合了藥材的熏香味道。
睡吧。他對自己說。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夜色漸深,寧王府歸於寂靜。隻有西角小院裏,那爐未曾熄盡的藥,還在咕嘟咕嘟地冒著細微的氣泡,藥香絲絲縷縷,融入無邊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