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偽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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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快看!靖遠世子的儀仗過來了——可你瞧這陣仗,比先帝在時寒酸了大半,連隨侍的侍衛都少了一半!”
“這算什麼?我表舅在大理寺當差,說昨夜陛下召集群臣議事,特意提了句”宗室當謹守本分”,明擺著就是敲打裴閬呢!”
“可不是嘛!當年先帝對這位外甥,那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連太子施恩齊都得靠邊站,被攆到柏州去一待就是一年。”
“你沒聽巷尾老太監說?先帝當年對親妹妹,那心思就不清不楚!不然憑一個外侄,怎麼能讓先帝破例封世子,還把京畿衛的兵符給他把玩?說不是親兒子,誰信啊!”
“噓,小聲點!前幾日城西說書的提了句這事,當晚就被抓進大牢了。陛下最恨人提這茬,偏生裴閬還總在跟前晃,這不是故意戳陛下心窩子嗎?”
“唉,此言差矣,怕是這風光二十載的世子殿下晃不成嘍!陛下前些日子已撤了靖遠世子在宮裏的行走令牌,這是要動手收拾他了。”
暮色四合的巷弄裏,幾個挑著貨擔的小販圍在牆角,借著昏黃的燈籠光竊竊私語,聲音壓得極低,卻是饒有趣味地看看那輛漸行漸遠的玄色馬車。
車廂內,裴閬指尖摩挲著一枚描金象牙令牌,聽著窗外飄來的議論,忽然低笑出聲。
他的行走令牌確是被撤了,而這枚令牌是昨夜施恩齊借著群臣離開晁陽殿的空隙,讓小太監偷偷塞給他的——色澤溫潤的符身刻著纏枝蓮紋,卻是怎麼看,於一個臣子來說都有些突兀。
馬車行至天權山禪寺山門外的石階下停下了,裴閬躍下馬車,立在山門處,石青色錦袍被山風卷著衣角。
寺門緊閉,朱紅漆色在昏暗中泛著陳舊的光,門內隱約傳來晚鍾餘韻,敲得人心頭發沉。半個時辰前,小沙彌捧著銅缽出來,垂著眼低聲傳話:“還生大師說,施主與佛無緣,請回吧。”
這話他聽了十三次,從晨光熹微到日薄西山,再到月華如練,每一次都像山風刮過骨縫,帶著細碎的疼。
“世子,夜深了。”弗順低聲勸著,遞過一件披風,“山風涼,再待下去要染了寒。”裴閬沒接,目光仍黏在那扇緊閉的寺門上,喉結滾了滾,終究沒說出一個字。
裴閬還是不死心,一別七年,或許那還生大師回心轉意,願意出來見見自己的骨肉呢。
湊然間,裴閬眼角餘光卻瞥見山道拐角處,一道黑影正往這邊探頭,腰間懸著的鎏金腰牌在燈籠下閃了下——是相府的暗衛。
來了正好,這出戲,鬧的越大越好。
他勾了勾唇,聲音故意提得稍高,帶著幾分壓抑的委屈:“回吧,既然父親心意已決,我再等也是徒然。”說罷,毅然拂袖而去。
裴閬打道回府,在馬車上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粗布麻衣。
禦史台那些人早已將裴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裴閬掀開簾角,見鬼燈立在街角陰影裏,對著他俯身作揖,比了個妥帖的手勢,他眸色沉了沉:“按計劃行事,把動靜鬧大些,最好讓所有世家都知道,陛下要對我動手了。”
待鬼燈在黑暗閃身離去,裴閬悠悠地下了馬車,不過須臾,一把映著寒光的利刃便抵在他的頸側,幾名緋色官服的禦史走上前來。
為首的禦史大夫鍾睿目光掃過裴閬身上的粗布麻衣,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化為生硬的審視:“靖遠世子,臣等奉陛下旨意,來尋搜宮中失竊之物,還請世子配合。”
“那還請勞煩鍾禦史的手下把劍先放下,說是來找什麼東西,我看諸位倒像是要來抄家的架勢。”裴閬雖對鍾睿的手下的冒犯感到不悅,依舊端著一副和氣的笑。
“如此這般,我也不好為諸位開門。”
於是一眾禦史走在裴閬與弗順的後麵,浩浩蕩蕩地進了裴府。
“我裴府大門也為諸位敞開了,現在可以說說了,鍾大人是來尋何物的?”裴閬坐在廳堂的主位上,緩緩開口。
“昨夜晁陽殿群臣議會後,京畿衛虎符便不翼而飛。”
“昨夜陛下在晁陽殿召了那麼多臣子,諸位怎就如此篤定地來我裴府搜。”
“那還不是陛下昨日收回了你在宮裏的行走令牌,駁了你的麵子!”剛剛那位用劍威脅他的侍衛譏笑著。
真是宮外謠言滿天飛,如今誰都能來這世子頭上踩一腳了。
裴閬像是沒聽見般,慢悠悠地為自己斟了一盞熱茶,語氣帶著幾分頹喪:“什麼兵符虎符令牌的?先帝賜我的物件多了去了,誰還記得哪件是兵符。倒是鍾大人,陛下剛登基,不好好整肅朝綱,反倒來我這落魄裴府查這些虛無縹緲的事,莫不是覺得我好欺負?”
這番話帶著幾分混不吝的姿態,與往日裏世子殿下人前矯矯不群的形象判若兩人。鍾睿身後的侍衛忍不住斥道:“裴閬!陛下麵前你也敢這般放肆?”
“放肆?”裴閬猛地抬眼,眼底翻湧著壓抑的怒意,卻又很快泄了氣,頹然垂下頭,“我連宮門都進不去,怎麼在陛下麵前放肆?罷了,你們要查便查,裴府上下,隨你們搜。”
說罷,他便起身往內院走,腳步踉蹌,像是失了魂般。鍾睿望著他的背影,眉頭皺得更緊——傳聞中靖遠世子八麵玲瓏,今日怎會如此不堪?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人搜查,目光卻在庭院裏逡巡,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
而裴閬剛踏入內院月門,便見鬼燈候在暗處,遞來一枚小小的竹管。他接過竹管,湊到耳邊,裏頭傳來壓低的聲音:“鍾睿是丞相的人,世子故意示弱,他定會稟報丞相,讓他們以為殿世子已無還手之力。太廟祭祖之日,陛下會讓世子”衝撞”儀仗,屆時……”
裴閬攥緊手中的竹管,指節發白,“我會配合陛下演好這出戲。”
他轉身倚在門柱上,聽著外院傳來的翻箱倒櫃聲,那些禦史翻得起勁,大抵也無暇顧及他這位眾矢之的的世子在內院搞些什麼小動作。
於是裴閬招了招手,喚立在身側的弗順走近,附在他耳畔交代了些什麼。弗順聽完神色有些激動,裴閬搖了搖頭,似是安撫般的拍了拍弗順的肩,“都是逢場作戲,按我說的做就好,你且去吧。”
三日後,太廟祭祖如期而至。
施恩齊緩步走在祭祖隊伍前端,他頭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串垂落額前,隨著步履輕晃卻不遮眼底沉光。
他目光掠過兩側侍立的文武百官,在丞相崔護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稍作停留,又迅速移開。而在崔護身後,幾名心腹官員正隱晦地交換眼神,又時不時看向立在施恩齊一側的裴閬。
正當他們疑惑施恩齊為何還默許裴閬在自己眼前亂晃時,猝然,一道身影從太廟東側的柏樹林中衝了出來,腳步踉蹌,直奔儀仗而去。“陛下!請您明察!”
是裴閬的侍從弗順!
百官嘩然,禁軍立刻上前阻攔,卻被那侍從硬生生衝破防線。
自始自終一副神情懨懨模樣的裴閬忽地瞪大了雙眸,他眼底布滿紅血絲,全然沒了往日世子的矜貴,朝那近乎瘋狂的侍仆嗬斥道:“你這是作甚,還不快滾回府去!”
“放肆!給孤拿下!”施恩齊猛地駐足,臉色驟沉,聲音冷得像冰,“裴閬!太廟重地,祭祖大典,你不管好手下的人,竟敢衝撞儀仗!”
裴閬利落地跪在施恩齊麵前,發出一聲悶響,仰頭望著他,聲音沙啞:“陛下恕罪。昨夜臣從清玄寺歸來,就見禦史台的鍾大人帶人圍了裴府,說是臣私藏兵符,臣身正不怕影子斜,便讓鍾大人進府去搜,誰知鍾大人的手下竟將裴府翻了個底朝天……陛下要罰便罰臣管教下人無方,那孩子是臣父親手下舊部的遺孤,臣懇請陛下留他一條生路!”
“孤是叫你們去問話,誰給你們的膽子去搜裴府!”施恩齊陰翳的麵龐露出幾分慍色。
弗順掙開禁軍的禁錮,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聲淚俱下:“陛下!是有人陷害世子!世子孤苦,五歲喪母,十三歲父親剃度出家,而今外麵的流言蜚語更是不堪入耳,求陛下給世子一個公道……”
“弗順你閉嘴!”裴閬厲聲斷了他的話。
“自陛下登基以來,什麼樣的罪名都往臣頭上扣,”裴閬說著,目光直直落在崔護身上,“丞相大人,您說,是不是您讓禦史台彈劾臣?就因為先帝當年看重我,您便容不下我!”
崔護臉色一變,立刻出列躬身:“陛下,世子血口噴人!臣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此事!”
“忠心耿耿?”裴閬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突然大笑起來,笑聲裏滿是悲涼,“好啊,那崔相來說說,是誰在漕運裏摻私貨,中飽私囊?又是誰在先帝病重時與二皇子暗中勾結,密謀篡權?”
這話一出,全場死寂。崔護的臉瞬間漲成紫紅色,厲聲喝道:“裴閬!你瘋了!竟敢在太廟之上汙蔑大臣!”
施恩齊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波瀾,隨即被震怒取代。他抽出腰間佩劍,劍刃直指裴閬心口,聲音震得周遭紅葉簌簌落下。
“夠了!裴閬,你可知罪?先帝待你不薄,朕念及兄弟情分一再容你,你卻如此胡言亂語,褻瀆太廟!今日若不處置你,何以服眾!”
劍刃的寒光映在裴閬臉上,他卻絲毫不懼,反而仰起頭,瞳孔微微收縮,隨機漫不經心地移開,又用戲謔的眼神看了看恨得咬牙切齒的施恩齊,最後幹脆閉上了眼:“臣已是涸轍之鮒,而奸佞蠹國害政,蛀蟲一日不除,江山一日不安!陛下,您忘了當年在太廟列祖列宗前,我們歃血為盟?”
“住口!”施恩齊厲聲打斷他,手腕微微顫抖,似是在極力克製,“看來你是真的瘋了,把他拿下,押入提刑寺天牢,聽候發落!”
禁軍上前,架起裴閬便走。裴閬掙紮著,悲憤不已:“陛下!臣何錯之有,您怎能忘了初心!”
直到裴閬的身影消失在太廟朱紅圍牆的盡頭,施恩齊才緩緩收劍,臉色依舊沉得嚇人。他掃過麵麵相覷的百官,最終落在崔護身上,語氣冰冷:“丞相,裴閬所言雖屬瘋話,但漕運一事,朕看有必要徹查一番。”
崔護心頭一緊,躬身應道:“臣遵旨。”隻是垂在身側的手,已悄悄攥成了拳。
太廟的香火檀煙依舊繚繞,可誰都知道,這場看似激烈的兄弟對峙、反目成仇,已在平靜的朝堂上,投下了一顆驚雷。不久,那些為權力更迭爭鬥不休之下的齷齪往事,都將浮出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