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本最後一頁角落裏那行突兀的小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林序死寂的心湖中轟然炸響。所有的疲憊、麻木、強裝的決絕，在這一刻被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幾乎讓他窒息的震驚和混亂。
    南城，”知行合一”社會設計實驗室。
    這個他為了圓謊而信口提及的名字，這個他以為隻是存在於自己虛構中的機構，竟然……早就被顧雲深寫在了這裏？而且日期……是他照顧他發燒後的第二天？
    那個雨夜，那個他窺見顧雲深脆弱、悉心照顧他的夜晚之後？在他因為顧雲深一句“是你嗎”而心緒紛亂、倉惶逃離之後？
    這是什麼意思？
    是未卜先知？還是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早已布下的局？
    顧雲深早就料到他會拒絕留任？甚至……早就為他準備好了這條“後路”？
    無數的疑問如同沸騰的開水，在他腦中劇烈翻滾、衝撞。他感覺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巨大的、由顧雲深一手編織的迷霧之中，每一次以為看到了出口，卻發現那隻是另一條更深的迷宮入口。
    他猛地合上筆記本，仿佛那單薄的紙頁燙手。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悶痛。他下意識地抬頭，目光穿過辦公區的隔斷，望向那間總監辦公室。
    百葉窗緊閉著，看不到裏麵的情形。
    顧雲深此刻在裏麵做什麼？他知道自己已經看到了這行字嗎？他寫下這行字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
    一種被無形之手操控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接下來的半天，林序完全無法集中精力工作。交接文檔上的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同事的交談聲像是從遙遠的水底傳來。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本合上的黑色筆記本和那行神秘的小字所占據。
    他試圖用理性來分析這匪夷所思的一切。
    巧合？這世上哪有如此精準的巧合？他隨口編造的機構名稱，恰好就是顧雲深在數月前記錄下的？
    那麼，是顧雲深早有預謀？他早就計劃好了這一切？可這又是為了什麼？為了顯示他的運籌帷幄？還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別扭的……關心？
    後一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林序強行摁了下去。關心？用那種冰冷殘酷的“攤牌”方式？用那種公事公辦的、將他的心意踩碎的評價？這算什麼關心？！
    但如果不是關心，又該如何解釋這提前數月寫下的、與他虛構去向完全一致的地址？
    兩種截然不同的猜測在他腦中激烈交戰，將他本就混亂的思緒攪成了一團亂麻。他感覺自己像個提線木偶，而所有的線，都攥在那個名為顧雲深的、深不可測的男人手裏。
    他必須弄清楚。
    他不能帶著這樣一個巨大的、懸而未決的疑問離開。
    趁著午休時間，辦公區人少，林序打開了瀏覽器，在搜索框裏輸入了“南城”知行合一”社會設計實驗室”。
    搜索結果跳了出來。竟然真的存在這個機構！官網設計簡潔而富有衝擊力，專注於用設計思維解決社會公共議題，理念前衛，幾個已完成的社區改造和公益項目也頗具影響力。成立時間，正好是在他照顧顧雲深發燒之後不久。
    時間點……再次吻合。
    林序盯著屏幕上的介紹，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這一切，絕不再是巧合可以解釋。
    他深吸一口氣，做了一個衝動又無比堅定的決定。他按照官網上的聯係方式，找到了一封公開的業務谘詢郵箱，然後快速地敲下了一封郵件。
    郵件內容避開了顧雲深，隻以一名即將畢業、對社會設計充滿熱情的設計專業學生身份，簡要介紹了自己和“序·集”項目（附上了大賽金獎的鏈接），表達了對“知行合一”實驗室理念的濃厚興趣，並委婉地詢問是否有實習或參訪的機會。
    他將郵件反複檢查了幾遍，確保措辭得體，不會引起對方不必要的警覺或反感，然後，閉上眼，按下了發送鍵。
    做完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感覺像是完成了一場豪賭。他將魚餌拋了出去，等待著未知的彼岸，是否會傳來回應。
    等待回應的過程，比林序想象中更加煎熬。每一聲郵件的提示音，都能讓他的心髒驟然緊縮。他一邊機械地處理著離職交接的瑣碎事務，一邊心神不寧地留意著郵箱的動靜。
    顧雲深那邊，依舊是徹底的公事公辦。他不再通過通訊軟件給林序發送任何指令，所有需要交接的事項，都通過郵件或者經由陳越傳達。偶爾在辦公區擦肩而過，他的目光也不會在林序身上有任何停留，仿佛他隻是一個即將被清除出係統的、無關緊要的臨時文件。
    這種刻意的、全方位的冷漠，與筆記本上那行充滿懸念的小字，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讓林序更加確信，在那冰冷的外殼之下，一定隱藏著他無法窺見的、複雜的真相。
    一天後，就在林序幾乎要放棄希望時，他的個人郵箱收到了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赫然是：【知行合一社會設計實驗室】。
    林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顫抖著手點開了郵件。
    郵件內容出乎意料的熱情和直接：
    “林序同學，你好！
    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你的”序·集”項目我們早有耳聞，李維教授也曾向我們極力推薦，恭喜你們獲得如此矚目的成績！
    我們實驗室目前正好在籌備一個與”社區公共空間活化”相關的新項目，你的理念和經驗與我們非常契合。我們誠摯地邀請你，方便的時候前來南城實驗室參觀交流，並麵談後續合作的可能性（包括你提到的實習機會）。
    期待你的回複！
    祝好，
    ”知行合一”實驗室項目總監趙啟明”
    郵件後麵附上了詳細的地址和聯係電話。
    李維教授……極力推薦？
    早有耳聞？
    林序看著郵件裏的字句，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所以，不僅僅是顧雲深，連李維教授也……參與其中？他感覺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個早已編織好的、巨大的網裏，而他，直到此刻，才隱約觸摸到了網的邊緣。
    這個“知行合一”實驗室，絕對不是他誤打誤撞找到的“後路”。這是顧雲深……或者說，是顧雲深通過李維教授的人脈，早已為他鋪設好的、一條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道路！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糖？
    彰顯他的掌控力？還是……？
    林序不敢再想下去。他隻覺得一種巨大的、混合著被愚弄的憤怒和難以言喻的悲涼，席卷了他。
    他關掉郵件，坐在電腦前，久久無法動彈。窗外的陽光明晃晃地照進來，卻無法驅散他心底那一片冰冷的陰霾。
    他拿出手機，點開了那個山峰頭像的對話框。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他上次發送的那條表示感謝和告知安全抵達的消息，下麵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內心經曆著激烈的天人交戰。
    質問？質問他為什麼要暗中安排這一切？質問他到底把自己當成了什麼？一個可以隨意擺布的棋子？
    還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按照他鋪設好的“康莊大道”，乖乖地去往南城？
    最終，哪一種選擇他都無法做出。
    他隻是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了對話框裏原本想要輸入的內容。
    他退出微信，拿起桌上那本黑色的筆記本，再次翻到最後一頁，盯著那行小字，眼神複雜難辨。
    然後，他拿起筆，在那行小字的下麵，用力地、幾乎是刻印般地，寫下了三個字：
    “為什麼？”
    墨跡濃重，力透紙背，仿佛要將他心中所有的困惑、不甘、憤怒和那絲殘存的、不該有的期待，都傾注在這三個字裏。
    寫完後，他合上筆記本，將它塞進了已經收拾好的紙箱最底層。
    他需要時間。
    他需要空間。
    他需要……徹底離開這個地方，才能想清楚，接下來到底該何去何從。
    就在他封好紙箱，準備下班時，內部通訊軟件上，收到了來自HR係統的自動提醒：
    【溫馨提示：您的實習生門禁及係統權限將於本周五18:00正式注銷。請及時辦理離職手續，並歸還所有公司財物。】
    冰冷的係統提示，像最後的倒計時。
    林序看著這條消息，沉默了片刻。
    然後，他移動鼠標，點開了那個他幾乎從未主動發起過對話的、山峰頭像的內部通訊窗口。
    他輸入了一行字，內容與筆記本上的質問截然不同，是純粹的、程式化的離職流程確認：
    “顧總監，我所有的交接文檔已提交至共享服務器。門禁卡和筆記本電腦將於周五下班前歸還行政部。請問您還有其他指示嗎？”
    消息發送出去後，他關掉了電腦。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他仿佛聽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也隨之徹底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