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發生在總監辦公室裏的、近乎羞辱的攤牌，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將林序心中所有小心翼翼滋生的幼苗，連同那些見不得光的隱秘期待，徹底凍結、摧折。顧雲深最後那句“下班前發給我”的公事公辦，以及他專注於屏幕時那冷硬如岩石的側影，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砸碎了林序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工位的。周圍的同事似乎還在如常地交談、工作，鍵盤敲擊聲、電話鈴聲、低語聲……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他隻感覺渾身冰冷，指尖都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仿佛剛從冰窟裏被打撈出來。
    陳越擔憂地看了他好幾眼，湊過來低聲問：“序哥，沒事吧？老大找你……是不是因為昨天……”
    林序猛地抬起頭，眼神裏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難堪和防禦的銳利，打斷了陳越：“越哥，我沒事。顧總監交代了新的工作任務，我先忙了。”
    他的聲音幹澀而緊繃，帶著明顯的逐客意味。陳越被他這反應噎了一下，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聲地歎了口氣，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林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電腦屏幕上。他點開“星圖”項目龐大的原始數據文件夾，開始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核對、分析。他將顧雲深要求的那份“三頁摘要報告”當作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仿佛隻有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才能暫時麻痹那顆被刺得千瘡百孔、冰冷麻木的心髒。
    他不再去解讀顧雲深任何一個眼神，不再去揣測他任何一句看似隨意的話語背後是否藏著深意。那本黑色的筆記本被他塞進了抽屜最深處，仿佛那八個字也成了一種無聲的嘲諷。他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變成了一個純粹的、高效的、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
    接下來的幾天，林序嚴格地履行著一個頂尖實習生所能做到的一切。他按時上下班，高效完成所有分配的任務，在會議上發言精準而簡潔，與同事協作順暢而疏離。他對顧雲深保持著最高程度的、近乎刻板的恭敬，稱呼永遠是“顧總監”，彙報工作永遠條理清晰、絕無贅言，目光交接時永遠迅速而禮貌地移開，不再有任何多餘的停留。
    他像一塊被重新打磨過的、棱角分明的冰塊，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寒氣。
    顧雲深似乎也樂見其成。他對待林序的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純粹和冷硬。布置任務，驗收成果，提出修改意見，所有交流都嚴格限定在工作的範疇內，高效、精準、不留任何可供遐想的空間。他甚至不再像之前那樣，偶爾會拋出一些看似隨意實則考驗的問題，仿佛林序之於他，已經徹底退化成了一個合格的、但並無特殊的執行工具。
    部門裏的氣氛，因為這兩位核心人物之間這種無聲的、降至冰點的狀態，而變得有些微妙和壓抑。連最遲鈍的同事都能感覺到那不同尋常的低氣壓。陳越幾次想找林序聊聊，都被他客氣而堅定地擋了回去。
    林序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星圖”項目的收尾工作中。他負責的“探索開關”模塊即將進入最終的上線前測試階段，這是證明他專業價值最後的機會，也是他能夠留給雲深科技、留給這段荒誕經曆的、唯一還算體麵的句點。
    他幾乎住在了公司，反複測試著每一個交互細節，核對每一條用戶反饋，確保萬無一失。他用一種近乎自虐的勤奮，來填補內心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周五下午，“探索開關”模塊的最終測試報告出來了。數據顯示，各項指標均達到甚至超過了預期，用戶接受度和滿意度都非常高。這無疑是一個成功的成果。
    項目組的同事們都很興奮，紛紛向林序表示祝賀。連一向嚴苛的產品經理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幹得漂亮，林序！這下咱們三期上線更有底氣了！”
    若是以前，得到這樣的認可，林序一定會感到由衷的喜悅和自豪。但此刻，他看著屏幕上那些漂亮的曲線和數據，內心卻一片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苦澀。這成果，更像是對他這段時間所有痛苦和掙紮的一個蒼白注腳。
    就在這時，內部通訊軟件上，顧雲深的頭像跳動了起來。是群發消息，通知“星圖”項目核心成員十分鍾後到一號會議室，進行上線前的最終評審。
    該來的，總會來。
    林序整理了一下情緒，拿起準備好的最終版資料，走向會議室。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以項目核心成員的身份，站在顧雲深麵前進行彙報。
    他走進會議室時，顧雲深已經坐在了主位，正低頭翻閱著手中的平板。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走進來的每一個人，在林序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停留。
    會議開始，各個模塊負責人依次進行最終陳述。輪到林序時，他走到投影幕布前，深吸一口氣，開始彙報。
    他的彙報堪稱完美。邏輯清晰，數據翔實，對可能存在的風險和後續優化方向也做了充分的闡述。他全程語氣平穩，目光大部分時間落在幕布或手中的激光筆上，隻有在必要時，才會禮貌地、短暫地與顧雲深或其他評審成員進行目光交流，那眼神冷靜、專業，不帶絲毫個人情緒。
    他就像在完成一個預設好程序的、精密運行的儀器。
    彙報結束，會議室裏響起了慣例的掌聲。產品經理和幾位資深設計師都投來了讚許的目光。
    顧雲深合上手中的平板，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落在林序身上。所有人都等待著總監最後的總結和拍板。
    然而，顧雲深開口說的，卻不是關於項目本身。
    他的目光平靜無波，看著林序，語氣是一貫的冷靜，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公事公辦的審視：
    “林序，你的實習期，到下周五就正式結束了。”
    這句話，像一道冰冷的判決，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會議室裏。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林序。他沒想到顧雲深會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提起這件事。
    他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表麵最後的鎮定。
    “是的，顧總監。”他低聲回應。
    顧雲深看著他，繼續說道，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基於你這六個月在”晨曦”計劃，尤其是在”星圖”項目中的表現，公司經過評估，認為你符合我們的錄用標準。”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精準的測量儀器，掃過林序微微蒼白的臉。
    “現在，我正式代表雲深科技用戶體驗部，向你發出全職錄用邀請。職位是初級用戶體驗設計師，待遇和細節，HR稍後會跟你溝通。”
    他說完，便不再言語，隻是靜靜地看著林序，等待著回應。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著林序，目光複雜。這本該是一個值得歡呼和慶祝的時刻，一個優秀實習生夢寐以求的轉正機會。但此刻的氣氛，卻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林序站在那裏，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湧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他看著顧雲深那雙深邃卻冰冷的眼睛，看著那張曾經讓他無數次心跳失序、此刻卻隻剩下公事公辦冷漠的臉。
    留在這裏？
    繼續每天麵對這個用最殘忍的方式，將他所有心意都歸結為“不專業”的男人？
    繼續活在那段“過去”和那個名為秦雪的“白月光”的陰影之下？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委屈、不甘和徹底絕望的情緒，在他胸腔裏劇烈地衝撞著。
    他深吸一口氣，迎上顧雲深的目光，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的平靜和堅定：
    “謝謝顧總監和公司的認可。但是，”他清晰地吐出後麵幾個字，仿佛用刀子在切割什麼，“我拒絕。”
    話音落下，會議室裏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林序，仿佛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拒絕雲深科技的轉正邀請？這在多少人看來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顧雲深臉上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變化。他的眉梢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看著林序，看了很久。
    然後，他緩緩地、用那種聽不出任何情緒的、依舊平穩的嗓音問道：
    “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