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幾乎耗盡了林序所有勇氣才說出口的“非常值得”，以及顧雲深最後那個複雜難辨的眼神，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種子，在他心底悄然沉潛，既未立即發芽，也未曾腐朽，隻是帶著一種微妙的、令人心慌的期待，靜靜地躺在意識的深處。
    接下來的幾天，公司裏風平浪靜。顧雲深依舊是那個嚴謹、高效、與人保持著適當距離的總監。他對待林序的態度，似乎與之前並無二致，布置任務，聽取彙報，給出簡潔的反饋。但林序卻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極其細微的不同。
    比如，顧雲深在聽他彙報時，目光停留在他臉上的時間，似乎比以往長了那麼零點幾秒；比如，有一次他在茶水間泡咖啡，顧雲深恰好進來，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接水，而是停頓了一下，目光掠過他手中那個印著“序·集”Logo的定製馬克杯（大賽的紀念品），雖未置一詞，卻讓林序的心跳漏了一拍；再比如，某次內部評審會，當有人質疑林序提出的某個交互細節時，顧雲深在對方說完後，極其自然地接了一句“這個考慮有其合理性，可以先做個用戶測試驗證”，無形中替他擋掉了一些不必要的糾纏。
    這些細節微小得如同投入湖麵的塵埃，幾乎無法捕捉，卻足以在林序心中漾開一圈圈隱秘的漣漪。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觀察，帶著一種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的心情，解讀著顧雲深每一個看似無意的舉動和眼神。
    他不敢確認那是否意味著什麼，更不敢主動去試探。他們之間那道無形的壁壘依然存在，隻是仿佛在某些瞬間，變得薄了一些，透出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這天下午，林序按照計劃，要去市圖書館查閱一些關於社區公共空間運營模式的學術資料，為“序·集”後續可能的落地研究做準備。他向陳越報備了外勤，正準備離開工位時，內部通訊軟件上，顧雲深的頭像跳動起來。
    “下午要去圖書館？”
    林序愣了一下，回複：“是的，顧總監，去查些資料。”
    “嗯。”顧雲深回了一個字，停頓了幾秒，就在林序以為對話結束時，又一條消息跳了出來：
    “我正好要去那邊見個人，順路，送你一段。”
    林序看著屏幕上的字，心髒猛地一跳，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顧總監……要順路送他？
    這完全不符合顧雲深一貫的作風。他從未見過顧雲深與哪個下屬有過工作之外的交通往來，哪怕是順路。
    他手指有些顫抖地回複：“不用麻煩顧總監了，我坐地鐵很方便的。”
    “地下車庫，五分鍾後。”顧雲深的回複依舊簡潔，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沒有給林序再次推辭的機會。
    林序坐在工位上，感覺臉頰有些發燙。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複了一下過快的心率，收拾好東西，懷著一種混雜著巨大驚喜和莫名緊張的心情，走向地下車庫。
    顧雲深的車已經等在那裏。他坐在駕駛座，車窗降下一半，似乎正在看手機。林序拉開車門坐進去，車內熟悉的雪鬆冷香撲麵而來。
    “謝謝顧總監。”他低聲道謝，係好安全帶。
    “嗯。”顧雲深應了一聲，收起手機，發動了車子。他今天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袖口挽著，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神情專注地看著前方路況，並沒有要多交談的意思。
    車子平穩地駛出車庫，彙入午後的車流。車內一片寂靜，隻有空調係統低沉的運行聲。林序端正地坐著，目光假裝看著窗外的街景，眼角的餘光卻不受控製地瞟向身旁的顧雲深。
    他握著方向盤的的手指修長幹淨，骨節分明；他專注開車時，側臉的線條冷硬而優美；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在密閉的車廂裏，無聲地侵襲著林序的感官……
    林序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幾乎要充斥整個車廂。他拚命告訴自己冷靜，這隻是一次普通的順路，不代表任何意義。
    然而，心底那份隱秘的期待，卻如同藤蔓，不受控製地瘋長。
    就在車子快要到達市圖書館時，顧雲深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還是戴上了藍牙耳機，接通了電話。
    “喂？”
    “……嗯，在路上。”
    “大概還有十分鍾。”
    “好，知道了。”
    他的通話非常簡短，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但林序卻敏銳地感覺到，接完這個電話後，顧雲深周身的氣場似乎發生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那是一種……不易察覺的緊繃感。
    車子在市圖書館附近的一個路口停下。
    “到了。”顧雲深說。
    “謝謝顧總監。”林序再次道謝，伸手去解安全帶。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車窗外，整個人瞬間僵住了。
    就在圖書館對麵那家格調優雅的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坐著一個他絕不可能認錯的身影——秦雪。
    她穿著一身米白色的職業套裝，長發挽起，露出優雅的脖頸，正低頭攪拌著麵前的咖啡。陽光灑在她身上，仿佛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光。而她對麵坐著的那個身影，雖然背對著馬路，但那個挺拔的背影，那件淺灰色的襯衫……林序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是顧雲深。
    他要去見的人……是秦雪。
    原來所謂的“順路”，所謂的“見個人”，指的是這個。
    剛才電話裏那短暫的對話，顧雲深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瞬間都有了解釋。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將他剛才所有隱秘的期待和悸動，凍結成冰。原來那看似變薄的壁壘，並非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另一個人即將的出現。
    他解安全帶的手指僵在那裏，動彈不得。
    顧雲深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側過頭，看向他：“怎麼了？”
    林序猛地回過神，幾乎是慌亂地低下頭，用力按下安全帶的卡扣，發出“哢噠”一聲脆響。
    “沒……沒什麼。”他的聲音幹澀得厲害，“謝謝顧總監，我先走了。”
    他不敢再看顧雲深，也不敢再看窗外那個刺眼的畫麵，幾乎是逃也似的推開車門，衝了下去。
    午後的陽光明明很暖，林序卻感覺渾身冰冷。他快步走向圖書館的大門，腳步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腦海中不受控製地反複回放著剛才看到的畫麵——秦雪在陽光下優雅的身影，以及顧雲深那輛緩緩駛向咖啡館方向的車。
    所以，那天晚宴上李維教授意有所指的“過去”，那個雨夜裏顧雲深模糊囈語的對象，那個能讓他在脆弱時下意識尋找的“你”……都是秦雪。
    而他林序，剛才竟然還在為一次“順路”的搭載而心跳加速，暗自竊喜。
    多麼可笑。
    多麼……不自量力。
    他走進圖書館冰冷而安靜的大廳，感覺自己和周圍埋頭苦讀的人群格格不入。他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攤開帶來的書籍和筆記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眼前晃動的，是顧雲深最後看他那平淡無波的眼神，是秦雪那優雅從容的姿態，是那輛黑色轎車無聲滑向咖啡館的軌跡……
    胸口像是堵著一團濕透的棉花，沉甸甸，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一種混合著失落、酸澀、以及清晰認知到自身位置後的難堪，像潮水般淹沒了他。
    他以為經過那個深夜，他們之間或許有了一些不同。現在看來，那或許隻是他的一廂情願，隻是顧雲深在疲憊時偶然流露的一絲人性化，與那個名為“秦雪”的過去相比，微不足道。
    他趴在冰涼的桌麵上，閉上眼睛，試圖將那些紛亂的思緒和尖銳的情緒驅逐出去，卻隻覺得渾身無力。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打破了周圍的寂靜。
    林序有些茫然地拿出來，看到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時，瞳孔猛地一縮。
    是顧雲深。
    他……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
    是發現自己看到了？來解釋？還是……？
    林序的心髒再次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微微顫抖。
    他該接嗎？
    接了，又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