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定川拎著沉重的行李，踩著村裏凍得硬邦邦的土路，遠遠就看見了村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元清。
    她裹著那件穿了多年的舊棉襖，脖子縮在褪色的圍巾裏，正踮著腳，不停地向通往鎮上的方向張望。寒風把她額前的碎發吹得有些淩亂，臉頰也凍得通紅，但那雙眼睛裏閃爍的期盼，卻比任何燈火都亮。
    定川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澀又滾燙。他加快了腳步。
    “回來了？”元清小跑著迎上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伸手就要接他手裏最重的那個包。
    “嗯，回來了。”定川避開她的手，自己穩穩提著，“外麵冷，不是讓你在家等嗎？”他的語氣帶著責備，眼神裏卻是藏不住的暖意。
    “估摸著船該到了，就在這兒看看。”元清笑了笑，目光在他臉上細細掃過，像是要確認他是不是瘦了，在外麵有沒有受苦。“路上還順當嗎？聽說又要坐車又要坐船的，折騰得很。”
    “順當。”定川言簡意賅，把手裏一個稍小的包袱遞給她，“給錦林買的，上海的玩意兒。”
    夫妻倆並肩往家走，還沒到家門口，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大哥祁楓、大姐祁元、小妹貴蘭，還有幾個堂兄弟，都聞訊趕了過來，瞬間就把那間本就狹小的茅屋擠得水泄不通。
    眾人的目光，都熱切地聚焦在定川帶回來的那個鼓鼓囊囊的行李包上，更聚焦在他這個人身上。
    “定川，聽說你在上海……發了？”大哥搓著手，語氣裏帶著試探和渴望。
    “三哥，上海真那麼好嗎？遍地是錢？”小妹貴蘭眼睛亮晶晶的。
    大姐沒說話，隻是看著定川身上那件沒有補丁的棉襖，又看了看自己兒子腳上露趾的棉鞋，眼神複雜。
    祁定川沒急著回答，他先把五花肉和糖果拿出來，交給了太奶奶和母親，又把那個鐵皮青蛙塞到兒子錦林懷裏。孩子怯生生地接過，擺弄了一下，青蛙“呱”地叫了一聲，嚇得他一縮，隨即又好奇地湊上去，臉上終於露出了屬於他這個年齡的笑容。
    看著兒子的笑臉，定川和元清對視一眼，心裏都軟了一塊。
    年夜飯吃得格外熱鬧，肉香和久違的油腥氣彌漫在空氣中，驅散了往日的貧寒。幾杯劣質的燒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
    定川沒有吹噓，隻是平靜地講了講上海的高樓，講了講挖淤泥的辛苦，更多的是講了收廢品怎麼走街串巷，怎麼辨認貨色，怎麼跟廢品站打交道。他描述得越是平淡具體，在兄弟們聽來，就越是心潮澎湃。
    那是一條看得見、摸得著的活路！
    “定川，”大哥猛地灌了一口酒，臉漲得通紅，“開年，我跟你去！家裏這點地，刨食都難，我不想你大侄子也跟我一樣，一輩子困死在這土坷垃裏！”
    “對！三哥，我也去！”小妹貴蘭也激動地說，“我能幹活，我不怕髒不怕累！”
    “還有我！”大姐夫也甕聲甕氣地接了話。
    群情激昂。貧困和饑餓，已經將他們逼到了牆角，如今定川帶回的不僅僅是一點年貨和錢，更是一縷衝破黑暗的光，一個實實在在的希望。
    等親戚們漸漸散去，夜已深沉。元清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輕聲對丈夫說：“定川，我……我也想跟你去上海。”
    祁定川正在卷煙的手一頓。
    元清繼續說：“你一個人在外麵，吃不好睡不好的，我不放心。我去，好歹能給你洗洗衣服做做飯，有個熱乎飯吃。”
    定川何嚐不想？他在上海那個破棚子裏，每晚對著四壁，最想念的就是家裏的燈火和妻子的身影。但是……
    他的目光投向裏屋，兒子錦林抱著鐵皮青蛙，已經在床上睡著了，小臉上還帶著笑意。
    “錦林怎麼辦？”他聲音低沉，“他還小，正在上學。上海的學校，我們上不起。把他一個人留在老家交給娘帶？我不放心。”
    唐元清也沉默了。是啊，兒子是他們的心頭肉，也是最大的牽掛。
    就在這時，太奶奶拄著拐棍走了進來，她似乎看出了小兩口的為難，開口道：“元清跟著定川去吧。錦林，交給我。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看得住他吃飯睡覺。讀書……就在村裏讀，好歹先把字認全了。”
    這個提議，讓祁定川和唐元清都心頭一震。把兒子留給年邁的太奶奶？
    接下來的幾天，這個提議在家族內部引發了更深入的討論。最終，現實戰勝了不舍。大家都明白，隻有祁定川在上海真正紮下根，帶領大家闖出名堂，整個家族才有未來。而唐元清去照顧他，能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清楚，不能再等了。必須抱成團，走出去！
    春節的喜慶氣氛還沒完全散去，離別的愁緒和遠征的決絕就已經彌漫開來。
    祁定川看著聚集在他家的兄弟姐妹——大哥祁楓、大姐祁元、小妹貴蘭，還有兩個決心一起闖蕩的堂兄弟。他們拖家帶口，眼神裏是和去年的他一樣的破釜沉舟。
    他感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這一次，他不再是為自己的小家奮鬥，他身後，是整個祁氏家族渴望翻身的期望。
    “好！”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每一張殷切的臉，“開年，我們一起走！去了上海，苦日子在後頭，但隻要我們擰成一股繩，我就不信，闖不出一片天來！”
    初春的寒風依舊料峭，但祁家老宅裏，一股渴望改變命運的熱流，正在洶湧澎湃。剛剛在上海站穩腳跟的定川，即將帶領著他的家族兵團，奔赴那片充滿未知與挑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