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時，陽光穿不透墨家莊園厚重的穹頂，隻能在地表的琉璃瓦上留下一片虛浮的暖意。
    蘇泠依約踏入了通往地下世界的電梯，平穩下降的金屬匣子將外界的一切喧囂隔絕。
    “叮——”電梯門滑開，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陳年塵埃的冰冷空氣撲麵而來。
    這裏是墨家最核心的地下醫療中心，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
    牆壁是冰冷的合金，卻掛著一幅幅泛黃的研究手稿複印件，仿佛是某個偏執狂學者的聖殿。
    蘇泠的目光被其中一幅吸引，那是一張巨大的腦神經耦合圖，上麵用鮮紅的墨水筆圈出了十幾個異常的神經節點，筆跡狂亂而決絕，充滿了不甘與掙紮。
    這筆跡……是林婉的。
    他心頭一凜，正要湊近細看那幾個被標注為“汙染源”的節點，身後卻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
    “轟——”唯一的出口，那扇厚重的金屬門，毫無征兆地關閉、上鎖，將他徹底囚禁在這片幽深的地下空間。
    冰冷的機械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裏，像一頭宣告狩獵開始的鋼鐵巨獸。
    一道身影緩緩從設備後的陰影中走出，黑色的作戰服讓他與周圍的黑暗幾乎融為一體。
    是墨塵。
    他今天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戒備與審視，而是摻雜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像一潭被攪亂的深淵，既有風暴的猙獰，也藏著溺水者的絕望。
    “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看到那些檔案嗎？”墨塵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為什麼默許你一步步挑戰裴照，甚至觸及家族的核心機密？”
    他停頓了一下，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蘇泠的偽裝，直抵靈魂深處。
    “因為我需要確定——你是來取代她的，還是來終結這一切的。”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攤牌和幾乎算是囚禁的舉動，蘇泠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波瀾。
    他仿佛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隻是平靜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緩緩摘下手上那雙纖薄的醫用手套，動作優雅而從容，像是在解開一個與自己無關的謎題。
    “所以，”蘇泠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這些天的暴動緩解是測試，墨家內部的信任提升是測試，就連那看似一步步對我敞開的係統權限，也全都是測試？”
    墨塵沒有否認，沉重地點了點頭，空氣中的壓迫感瞬間又增強了幾分。
    “沒錯。如果我發現你隻是另一個野心勃勃、想要成為”她”的複製品，我會親手把你送進比這裏更深的地下七層，讓你永遠成為這片黑暗的一部分。”
    他的話語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一步步向蘇泠逼近，腳下的軍靴踏在光潔的地麵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嗒、嗒”聲。
    “但現在，我真正的問題是，”墨塵停在蘇泠麵前，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一臂，呼吸可聞，“你到底是誰？一個從天而降、巧合到詭異的替身，還是一把早就為今天準備好、鋒利無比的刀？”
    蘇泠終於抬起眼，迎上他那雙燃燒著瘋狂與探究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是誰不重要。”他說，“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裝的——昨晚你根本沒有精神暴動，那通響徹整個莊園的緊急召見，不過是你演給監控室裏某些人看的一場戲。”
    一句話，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墨塵最深的城府之上。
    墨塵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張始終被陰鬱籠罩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無法掩飾的震驚。
    蘇泠的冷笑更深了，他像是剝洋蔥一樣，一層層揭開墨塵的偽裝：“你故意讓我在你的個人終端上發現異常的登錄記錄，用一個看似漫不經心的疏漏，引誘我去追查裴照的權限問題。你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我這個”外人”的手，去確認家族內部，除了裴照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看不見的滲透者。”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在死寂的醫療中心裏激起層層回響。
    “你不敢相信係統，因為係統可能被篡改；你不敢相信那些醫生，因為他們可能被收買；你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因為它在一次次暴動中變得混亂不堪……所以，你選擇了我，一個背景幹淨、與墨家毫無瓜葛、卻又掌握著核心治療技術的外人，來替你做那些你不敢做，也無法做的事。”
    話音落下的瞬間，蘇泠從懷中取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微型芯片，在指尖輕輕拋了拋。
    那枚芯片在燈光下折射出幽藍的光澤，像一顆冰冷的星。
    “這是你上次”無意”落在我那裏的終端備份盤。”蘇泠看著墨塵瞬間僵硬的臉，緩緩說道，“我順手，做了一個更深層的數據恢複。裏麵不僅有你一直想找卻找不到的、林婉當年真正的死亡記錄，還有……你近三年來，每一次深度睡眠時的全部夢境記錄。”
    “你幾乎每個晚上都在夢裏喊她的名字，”蘇泠的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你，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她是怎麼死的。”
    這最後一句話，徹底擊潰了墨塵所有的防線。
    他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瞬間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完全看穿後的疲憊與脆弱。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沉默了良久，久到蘇泠以為他會再次暴起。
    然而，墨塵隻是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時，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沙啞與苦澀。
    “你說得對。”他終於低下了那顆高傲的頭顱，像一頭困獸終於承認了自己的囚籠。“我不是在找替代品……我是在找一個能幫我撕開所有謊言的人。”
    他抬手，從腰間的戰術包裏取出一份用物理加密盒封存的文件，遞向蘇泠。
    那隻骨節分明、曾扼殺過無數敵人的手，此刻竟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星隕療養院，當年”清源”基因優化實驗的最後一個幸存者，還活著。”墨塵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訴說一個禁忌的秘密，“他被安置在B區的特級隔離病房。陳博士對外宣稱，他已經腦死亡整整三年。但是從上個星期開始……他每天淩晨三點，都會重複寫同一句話。”
    蘇泠接過那個沉甸甸的加密盒，指尖的觸感冰冷刺骨。
    他輸入了墨塵告知的密碼，盒蓋“哢噠”一聲彈開。
    裏麵隻有一張薄薄的紙。
    當蘇泠的目光落在那張紙上時，他整個人如遭雷擊，渾身猛地一震。
    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寫出來的，筆畫孱弱無力，卻又透著一股穿透紙背的執念。救救我，像她救你那樣。
    而這筆跡，這獨特的、在收筆時會微微上挑的習慣……竟與蘇泠在資料庫深處看到的那份林婉臨終遺書的筆跡，完全一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離開地庫時，蘇泠的步伐沉穩如初，但內心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他沒有察覺到，就在他與墨塵擦肩而過的瞬間，一粒比塵埃更微小的納米追蹤器，已經從墨塵袖口的隱匿裝置中彈出，悄無聲息地吸附在了他的肩頭衣料上。
    與此同時，在墨家龐大複雜的中央係統界麵深處，一行從未對任何人顯示過的隱藏提示，伴隨著數據庫的輕微蜂鳴，悄然浮現：
    【情誌療愈子係統激活條件達成：雙向信任閾值突破90%】
    【解鎖新功能：靈魂共振診斷模式】
    夜風不知何時變得凜冽起來，吹過莊園裏那片寂靜的庭院。
    一片枯黃的葉子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在了蘇泠的腳邊。
    他下意識地停步低頭，卻看到那枯葉的脈絡紋理，在夜色中竟如人體經絡般，泛起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金光，一閃即逝。
    蘇泠握緊了口袋裏那份來自B區隔離病房的文件，紙張的棱角硌著他的掌心，也硌著他的心。
    那句“救救我，像她救你那樣”，像一道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的神經。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前方通往偏院的幽靜小徑，徑直投向了莊園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那裏燈火管製森嚴，戒備的氣息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也依舊清晰可辨。
    那是B區的方向。
    偏院的安寧，此刻已是無關緊要的過往。今夜，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