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朔那碗粥和突如其來的平靜，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譽珩慣常的冷漠心湖裏，漾開了一圈極淺、卻持續不散的漣漪。接連幾天，那種被打破了某種平衡的異樣感，並未隨著宋朔的離開而消失，反而在他獨處時，愈發清晰地縈繞心頭。
    他習慣了宋朔的溫柔陪伴，習慣了那份觸手可及的舒適，即使他從不珍惜。當這份舒適驟然以另一種更難以捉摸的姿態遠離時，一種微妙的、類似於領地意識被觸動的不適感，開始悄然滋生。他並非想念宋朔，而是不習慣失去一個長久以來、穩定提供情緒價值的“背景音”。
    就在裴譽珩被這種難以言喻的煩躁感隱隱困擾時，宋朔再次出現了。
    這一次，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傍晚。裴譽珩剛從一場冗長乏味的視頻會議中脫身，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走到窗邊，就看到樓下熟悉的身影撐著一把黑色的傘，靜靜地站在雨中，仰頭望著他窗口的方向。
    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他周圍形成一片朦朧的水幕。他沒有打電話，也沒有按門鈴，隻是那樣站著，像一座沉默的、等待被發現的雕像。
    裴譽珩站在窗簾後，看了他很久。雨中的宋朔，身形顯得格外孤寂，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表象下，似乎有更沉重的東西在湧動。裴譽珩心中那點因被打破習慣而產生的煩躁，混合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的興味。
    他終於拿起手機，撥通了宋朔的號碼。
    樓下，宋朔幾乎是立刻接起了電話，聲音透過雨聲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譽珩？”
    “上來。”裴譽珩隻說了兩個字，便掛了電話。
    他施舍了一個機會，一個台階。至於宋朔要不要，以及上來之後會如何，他並不在意。這更像是一場無聊時日裏，主動送到眼前的、可供觀察的戲劇。
    宋朔很快出現在門口，頭發和肩膀被飄灑的雨絲打濕了些，帶著室外的潮氣和涼意。他手裏依舊提著一個紙袋，這次不是粥，而是一盒包裝精致的、裴譽珩以前頗喜歡的法式甜點。
    “路過，看到新出的口味，覺得你可能想嚐嚐。”宋朔的聲音比上次更溫和了些，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下，泄露出一點點小心翼翼的期待。他沒有提自己在雨裏等了多久。
    裴譽珩讓他進來，目光在他微濕的外套上停留了一瞬，沒說什麼。
    宋朔將甜點放在桌上，動作依舊熟練自然。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急於離開，而是脫下微濕的外套，掛在玄關的衣架上，然後走到客廳，在離裴譽珩不近不遠的位置坐下。
    空氣有些凝滯，隻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作為背景音。
    “最近……還好嗎？”宋朔率先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裴譽珩依舊沒什麼表情的臉上，語氣帶著真誠的關切，仿佛他們之間那場激烈的衝突從未發生。
    裴譽珩沒有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他的視線落在那個甜點盒上，又移開，最終定格在宋朔的臉上。他看到了宋朔眼底那極力掩飾卻依舊存在的紅血絲，看到了他比之前更清晰的消瘦輪廓，也看到了那份溫柔之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細微的祈求。
    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厭煩與某種近乎“憐憫”的情緒，在裴譽珩心底升起。他厭煩這種情感的拉扯，但宋朔這副卑微又執著的樣子，取悅了他某種隱秘的、掌控一切的虛榮心。
    “宋朔，”裴譽珩終於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裁決般的意味，“沒必要。”
    宋朔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眼神閃爍，像是害怕聽到接下來的話。
    裴譽珩看著他這副樣子，心中那點對忠誠寵物搖尾乞憐的縱容占據了上風。他覺得有些無趣，但也懶得再繼續這種僵持。維持原狀，似乎是最省力的選擇。
    “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吧。”他淡淡地說，仿佛在決定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就像在說明天早餐吃什麼。他給予“原諒”，不是因為他被感動或意識到錯誤，僅僅是因為他決定“大發慈悲”的結束這場在他看來毫無意義的冷戰，讓一切回歸到他熟悉的、舒適的軌道。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聽在宋朔耳中，卻如同特赦令。他眼中瞬間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那強裝的平靜徹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洶湧的、失而複得的狂喜與激動。
    “譽珩……”他聲音哽咽，幾乎是立刻從沙發上起身，快步走到裴譽珩麵前，卻又不敢貿然靠近，隻是用那雙盛滿了複雜情緒的眼睛，深深地望著他，“謝謝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裴譽珩，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帶著一種卑微的試探。
    裴譽珩看著他這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心中那點施舍的**得到了滿足。他難得地沒有避開，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以一種默許的姿態。
    得到了這無聲的鼓勵，宋朔才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裴譽珩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掌心溫熱，甚至有些汗濕，帶著顯而易見的激動，緊緊包裹住裴譽珩微涼的手指。
    這一次的握手，不同於那晚絕望的禁錮，更像是一個信徒終於重新觸碰到了他的神祇，充滿了虔誠與戰栗。
    裴譽珩沒有掙脫，任由他握著。他垂眸看著兩人交疊的手，宋朔的體溫透過皮膚傳遞過來，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暖意。這種暖意，是他習慣了的、屬於宋朔的“舒適區”的一部分。
    “我不會再讓你失望的，譽珩，我保證。”宋朔低聲承諾著，語氣堅定，仿佛在宣誓。
    裴譽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抽回了自己的手。施舍已經完成，戲劇也該落幕了。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連綿的雨絲，恢複了慣常的疏離。
    “雨停了就走吧。”
    宋朔卻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感覺，他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笑容，連連點頭：“好，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心滿意足地拿起自己的外套，又仔細看了看裴譽珩，仿佛要將這一刻牢牢刻在心裏，然後才腳步輕快地離開了。
    門關上後，公寓裏再次安靜下來。
    裴譽珩看著窗外漸漸停歇的雨，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宋朔掌心的溫度和汗意。他並不覺得感動，隻覺得解決了一個小小的麻煩，讓一切回到了他掌控之中的“正常”。
    他“大發慈悲”地原諒了宋朔，重新給了他“男朋友”的身份和靠近的資格。
    而他並不知道，或者說並不在乎，這看似回歸原點的“原諒”，對於宋朔而言，意味著什麼。是真正的重新開始，還是另一場更漫長、更絕望的沉淪的開始？
    對於裴譽珩來說，這隻是一次隨心所欲的施舍。
    而對於宋朔，這可能是飲鴆止渴的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