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分岔路口與拿鐵宣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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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風攜著香樟滴翠的清苦,裹著鳳凰燃霞的甜香,卷著校外跳蚤市場的喧闐——二手書攤的“五塊一本”、學士服出租的“拍照立減十塊”,穿堂而過,鑽進“梧桐巷咖啡館”的雕花玻璃門。
    林梔執銀勺反複劃著拿鐵奶泡,乳白泡沫漾開細碎紋路,如未展的素箋浸了墨,纏纏繞繞,恰似她心底百轉千回的緒絲:有畢業季的茫然如霧,有對遠山的憧憬似霞,更有麵對對麵人時,眼底藏不住的澀,像陳年普洱未化的茶底。
    這家棲在A大西門外的咖啡館,是她與沈澤四載光陰的秘密洞天。原木吧台上,老周正用細棉布擦拭青花暗紋馬克杯,杯身“2020級畢業快樂”的燙金字裹著暖光,旁側堆著剛收的學士帽,帽簷沾著未幹的校徽膠水,絳色帽穗垂落,風一吹便輕輕晃,像極了那年沈澤替她係上的書簽穗子。牆上的便簽牆擠得滿滿當當,泛黃的宣紙質感便簽上,字跡或遒勁或娟秀:“願登考研青雲梯”“考公折桂,不負韶華”“赴西部之約,共赴天山雪”。最頂端壓著半塊未融的桂花糖,糖霜沁染紙麵,暈開淺淺黃斑;最角落那張,是林梔大一寫就的,墨痕已淡:“願四載春秋過,活成心之所向模樣。”如今紙角卷成波浪,似被時光揉皺又展平的舊信箋,藏著少年心事。
    “又把奶泡攪成殘雪了。”沈澤的聲音裹著無奈,溫熱掌心輕輕覆上她不停晃動的手腕。指腹薄繭蹭過腕間細膩皮膚,似陳年竹卷摩挲宣紙,癢得人心尖發顫——那是他常年敲代碼、握筆留下的印記,是獨屬於他的溫柔紋路。林梔像被暖陽燙了一下,輕顫著卻未抽手,反倒悄悄將腕子往他掌心貼了貼,似要借這溫度,焐熱即將到來的離別。
    斜陽斜切落地窗,給沈澤發梢鍍上一層鎏金。他著淺灰襯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腕間那塊石英表——那是林梔大三攢了三月家教工資所贈。猶記那日在商場櫃台前,她攥著錢包,指節泛白,猶豫半響,沈澤從身後圈住她,指尖點著表盤笑:“就它了,簡約如竹,合我心意。”彼時他眉眼清朗,少年氣如春日新柳;如今細框眼鏡後,眉頭鎖著化不開的愁緒,似被煙雨打濕的雲,沉沉墜在眼底。
    “當真決定了?”三區”計劃的支教名額?”沈澤聲音壓得極輕,似怕驚飛窗欞上棲息的麻雀。他目光落在林梔杯上,淡青杯壁繪著山茶,是老周特意留的,說“此花素淨,襯姑娘品性”。
    林梔頷首,指尖摩挲杯沿,虎口處淺疤隱隱發燙——那是去年為山娃修教室窗戶時,被老杉木刺所留,像枚未褪的朱砂痣。“通知書昨日至,雲川縣教育局寄來的,朱紅印章上”國家鄉村振興重點幫扶縣”幾字,力透紙背。”她從帆布包取出折得方方正正的紙,展開時指尖微顫,“清溪小學僅八十七稚子,五位先生,英語課全憑語文先生代授。上次視頻裏,聽孩子讀”apple”,竟拐進了方言調子,憨態可掬。你瞧這照片,泥操場的籃球架歪了腰,籃網破得似漁舟棄網,卻仍立在風裏。”
    黑白照片上,孩子們的眼睛亮得驚人,似浸在山澗清泉裏的碎玉。沈澤指尖輕輕拂過相紙,心尖像被細竹篾輕輕揪了一下。他忽憶去年暑假,陪林梔去留守兒童之家:紮雙丫髻的妞妞畫了棟歪歪扭扭的房子,朱砂紅的屋頂,奶白的牆,說“想讓林老師住這兒,不用每日走山路歸家”。彼時林梔蹲在地上,眼眶紅得像熟透的櫻桃,悄悄拽著他的衣角低語:“沈澤,他們連完整的水彩筆都沒有,有的筆杆裂了縫,卻仍攥得緊緊的。”那時他笑揉她發頂,說“往後常來便是”,未料她竟將這份“常來”,釀成了往後數載的人生抉擇。
    “你呢?”林梔轉了話鋒,目光落在沈澤麵前的拿鐵上——那是杯雙倍濃縮,深褐液體冒著細泡,沈澤總說這般才夠勁,似他節奏明快的人生,如鼓點催征。
    沈澤沉默,指節叩著桌沿,節奏亂得似未調弦的七弦琴。斯坦福計算機科學碩士Offer,是他上月所獲。彼時他第一時間訂了林梔最愛的日料店,臨窗位置可攬晚霞,指尖懸在發送鍵上,卻刷到她的朋友圈:清溪小學的照片配文“靜待奔赴之期”。他指尖一頓,終是刪了消息——他怕自己的春風得意,會擾了她的篤定初心。
    “我查過清溪小學的路。”沈澤聲音微啞,似被咖啡燙了喉,“自市區乘四小時大巴,轉三輪摩托,再徒步半時辰山路,雨天泥濘沒鞋。冬日無暖爐,夜眠需覆兩床厚被,連快遞也隻到鎮上代收點,如山間鴻雁,遲遲難達。”
    “你可知政策?”林梔打斷他,眼眶泛紅卻揚著笑,從包裏摸出張皺巴巴的宣傳單,指尖點著“生活補助”欄,眼底亮得似盛了星子,“國家年補兩萬餘,更算基層服務年限,日後評職稱可加分。老周說前年赴黔的學姐,今歲攜孩子們的畫作赴市參展,報紙上登了照片,孩子們的畫裏,滿是山川日月。”
    “那我呢?”沈澤聲音軟了下來,似迷路的少年,指尖輕碰她的手背,“斯坦福Offer有效期一年,我們同去美國,待滿一載,你若仍想去支教,我便陪你歸來,可好?我可申請遠程為那邊搭建教學係統,你我不必隔這般遠,似參商兩星,相望不相及。”
    林梔重執銀勺,奶泡早已消散,黑咖與白奶交融,成了淺褐,似褪了色的舊畫。“大一那年,我隨學院誌願者隊去過大別山小學。有個喚小雨的姑娘,紮雙丫髻,每日五更便起身,踏兩時辰山路求學,正午啃自帶的冷饅頭,就著自家醃的梅幹菜,嚼得腮幫鼓鼓,眼裏卻亮得像星。”她聲音微哽,指尖攥緊照片,“她對我說,想當先生,隻因先前的英語先生走了,無人教她讀單詞。我當時應她:”莫怕,日後自有新先生來。”如今,清溪小學的孩子們,也在等新先生啊。”
    “喂,沈大學霸。”林梔忽抬首,強擠出笑,試圖驅散沉鬱,“別搞得如生死訣別一般。你我不過是分路尋景——你赴西洋,看矽穀高樓淩雲,斯坦福落日熔金;我往深山,賞漫山映山紅燃,看稚子笑時梨渦藏春。說不定某日,你研發出遠程支教的機器人,我在課堂上啟用,你我便算”隔山隔水,心意相通”了。”
    沈澤被她逗笑,無奈搖頭,眼底愁緒散了些許。他知她在寬慰自己,卻仍被這份樂觀感染——她總這般,縱前路坎坷,也能於荊棘中尋得繁花。“你啊,向來這般通透。”
    “不然如何?”林梔挑眉,銀勺輕敲杯壁,“終日愁眉不展?豈不辜負了這杯佳釀,這般春光?”
    沈澤凝視著她,眼神漸次堅定,似烏雲散盡,朝陽破霧。他知,他改不了林梔的決定,正如他難棄斯坦福的夢想——他們皆是認死理的人,一旦認準方向,便如鬆竹立崖,不肯輕易折腰。
    “好,便依你。”沈澤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心溫度透過**傳來,暖得她心底發燙,“無論身處何方,皆要安好。按時進食,莫要將就;夜早眠,勿熬夜備課。若受了委屈,無論我這邊是晨曦還是星夜,即刻來電——斯坦福WiFi極速,縱你在山坳信號微弱,我亦開熱點候你,如守歲待春。”
    林梔頷首,用力回握,指尖扣進他指縫,似要將這份溫度刻進骨血,藏進歲月。
    “還有。”沈澤頓了頓,眼神鄭重如立誓,“我這杯”洋咖啡”,終有一日會歸尋你這杯”本土清茶”。屆時,我攜自研的教學AI,為你築智能書館,你我共教稚子看九州山河,觀寰宇星河,可好?”
    林梔“噗嗤”笑出聲,淚水卻不爭氣地滑落,砸在手背,涼得像晨露。“好,我等你。隻是屆時,你莫嫌我——許是曬得如焦糖,手上磨出老繭,連穿裙子也失了模樣。”
    “怎會?”沈澤抬手,指腹輕拭她頰邊淚痕,動作輕柔如拂易碎的瓷,“在我眼中,你永遠是最好的。縱曬黑了,也是浸了日光的暖,染了山水的靈,勝卻世間一切模樣。”
    咖啡館內,鋼琴曲《卡農》緩緩流淌,裹著咖啡醇香與淡淡的桂花香,漫在空氣裏。老周端著兩杯新製拿鐵走來,青花杯輕擱桌麵,悄無聲息。“方才聽聞二位提及支教?”他笑眼彎彎,眼角皺紋如菊瓣舒展,“去年有位後生赴滇支教,每月寄來明信片。上月那封畫著梯田,背麵題字:”稚子終會唱《小星星》,跑調亦如天籟。”這兩杯我請,祝二位——”他望向窗外,穿學士服的學子舉著“畢業快樂”的牌子拍照,衣袂翻飛如蝶,“祝二位此去,一似青鬆立崖,一若寒梅傲雪,縱隔千山萬水,終能枝蔓相牽,各自璀璨。”
    林梔與沈澤對視,相視而笑,眼底淚光未散,卻亮得似雙星。斜陽穿窗,灑在新的拿鐵杯上,奶泡紋路細密,似未來的路——雖有分岔,卻皆綴著光。
    沈澤執勺,輕碰林梔的杯,“叮”的一聲清響,似玉佩相擊,在靜謐的咖啡館裏格外清晰。“便約定了,各自登高,頂峰相見。”
    “嗯,頂峰相見。”林梔舉杯,淺啜一口,仍是熟悉的味道,不甜不膩,奶香混著咖香,似他們之間的情,純粹如清泉,溫暖如暖陽。
    窗外,幾位學子著學士服拍照,笑聲裹著風飄進來,似撒了把桂花糖。林梔望著他們,憶起四年前的自己——紮馬尾,著白裙,對未來滿是憧憬,如含苞的梔花。如今,她將踏上一條僻靜山路,雖有不舍,有忐忑,心底卻揣著滾燙的熱愛,似揣了袋星火。
    她知,往後歲月,她會在山區教室,看稚子睜著好奇的眼,教他們讀“ABC”,畫七彩虹;而沈澤,會在斯坦福實驗室,對著屏幕敲下一行行代碼,追逐他的科技夢。他們會在各自的天地裏,如鬆柏般挺拔生長,縱隔千山萬水,根卻在地下緊緊相連,向著同一束光。
    沈澤望著林梔明亮的眼眸,心底不舍漸化為欣慰。他知,林梔所選之路雖苦,卻能讓她尋得真正的快樂——她本就不是貪安逸之人,她的光,需在需要她的地方,方能愈發璀璨。
    “對了。”沈澤忽想起什麼,從背包取出個紫檀木小盒,遞至林梔麵前,指尖微緊,“這個予你。”
    林梔啟盒,內臥一枚銀質桂葉吊墜,邊緣打磨得如月光淌過,正反兩麵鏤刻“梔”“澤”二字,葉脈纏繞,恰似連理枝,於方寸間藏盡相思。
    “托人定製的。”沈澤耳尖微紅,撓了撓頭,“你戴著它,便如我在側。若思念起,便摩挲它,似我與你招手,與你相望。”
    林梔取出吊墜,輕戴頸間,冰涼金屬貼著胸口,轉瞬便被體溫焐熱,似將沈澤的心意揣進了心房。她抬眸望他,眼眶泛紅,卻笑得明媚:“多謝你,沈澤。”
    “與我,何需言謝。”沈澤笑揉她發頂,指腹蹭過發梢,軟如柳絮。
    咖啡館裏人漸多,多是穿學士服的學子,笑語喧闐,討論著畢業旅行,規劃著未來。林梔與沈澤坐於角落,靜品拿鐵,珍惜這難得的靜謐——他們皆知,這般相守時光,往後難再得。
    夕陽西下,晚霞如丹砂染天,似打翻了硯台。他們起身離店,走在A大小路,香樟葉在風中輕搖,投下斑駁光影,落在他們身上,似撒了把碎金。
    “我送你回宿舍。”沈澤聲音輕柔,似晚風拂柳。
    “好。”林梔點頭,腳步放得極慢,似要將這段路,走成永恒。
    兩人並肩而行,默然無語,卻無半分尷尬。風攜鳳凰花香漫來,裹著他們的影子,拉得如連理枝般綿長。他們知,離別時刻愈發臨近,每一秒相處,都似手中流沙,需細細珍藏。
    至女生宿舍樓下,林梔駐足轉身:“你回吧,路上小心。”
    “嗯。”沈澤頷首,卻未動,眼底不舍如潮,“到了清溪小學,第一時間發定位,報平安。”
    “知曉啦。”林梔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襯衫領口——他總這般,忙起來便忘了整理衣襟。
    沈澤望著她,猶豫片刻,終是伸手輕輕擁住她。他的懷抱溫暖,混著咖啡香與梔子花香洗衣液的味道,似春日茶山的風,裹得人鼻尖發酸。林梔將臉貼在他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似鼓點敲在心上,沉穩而堅定。
    “我走了。”林梔輕輕推開他,轉身跑進宿舍樓,不敢回頭——她怕一回頭,淚水便會決堤。
    沈澤立在樓下,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才緩緩轉身離去,腳步沉重,每一步都踩在回憶裏。他憶起大一初見,新生開學典禮上,她作為代表發言,著白裙,立台上,眼神清亮,聲音清脆,似枝頭新綻的梔花,一瞬便住進了他心底。後來,他尋盡借口接近她,以“請教編程”約她去圖書館,以“實驗成功”請她喝咖啡,一來二去,情愫漸生,終成眷屬。
    四載光陰,如一場清夢。他們曾在圖書館刷題至閉館,在操場看日出染霞,在咖啡館共戴一副耳機聽歌,在深夜互相打氣——他考研時她陪他熬夜,她做誌願者時他幫她整理物資。他曾以為,他們會一同畢業,同赴美國,在斯坦福校園散步,共築未來小家;未料,畢業的分岔路口,他們竟要走向不同的遠方。
    可他無悔。他知林梔的選擇,是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他會在遠方,為她守望,等她歸來——正如他所言,他這杯“洋咖啡”,終會尋回她這杯“本土清茶”,屆時,他們會將日子過成詩,滿是山川湖海,煙火尋常。
    林梔立在宿舍窗前,扒著玻璃,望著沈澤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香樟林盡頭。她摩挲頸間吊墜,指尖反複輕撫“梔”“澤”二字,嘴角緩緩漾開笑意。她知,未來之路雖艱——要適應山區氣候,要克服教學困難,要忍受相思之苦——但她無畏。因她有沈澤的支持,有孩子們的期待,更有心底那份滾燙的熱愛,如不滅的火種。
    她拿出手機,給沈澤發信息:“沈澤,謝你。你我皆會成為更好的自己,待我歸期。”
    轉瞬,沈澤的回複便至,帶著他慣有的認真:“好,我等你。此諾,山海可鑒,歲歲年年。”
    林梔望著屏幕上的字,眼眶又熱了,卻笑得愈發燦爛。她知,這場離別不是終點,而是新的啟程。他們會在各自的征途上,披荊斬棘,向陽生長;待重逢之日,他們皆會蛻變為更好的模樣,然後攜手,走向更明亮的未來。
    風裏飄來食堂方向的《同桌的你》,溫柔旋律裹著六月蟬鳴,漫進宿舍。牆上的便簽被風吹得輕卷,那是她昨日所書:“清溪小學,我來了。”那些關於未來的約定,正伴著歌聲與蟬鳴,在心底悄悄生根,緩緩抽芽,終將枝繁葉茂,不負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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