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鍾還沒響，陸問之就醒了。
    窗簾的遮光性很好，房間裏依舊昏暗，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已經睡不著了。
    感覺自己一夜沒睡，又好像睡了很久，還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的最後，似乎定格在了警察那張“我們都懂”的臉上。
    他翻了個身，拿起手機看了一眼，6點29分。再過31分鍾，預設的、代表著新一天秩序開始的鬧鈴才會響起。
    但秩序……已經被破壞了。
    一想到客廳裏還住著那個巨大的、無法預測的麻煩，他就感到一陣生理性的煩躁。
    他坐起身，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床上靜待幾分鍾，而是直接光著腳走到了書桌前。
    台燈“啪”地一聲被打開，在清晨的黑暗中投下一圈孤獨的光暈。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
    與其在床上胡思亂想，不如做點什麼。
    既然趕不走，那就把他變成一個可以被量化、被規定的“東西”。
    這是他作為一個實驗員，所能想到的的唯一方法。
    當他走出臥室時，張辭正係著狗頭圍裙，將一份早餐擺上餐桌。
    “早上……”
    “別說話。”陸問之打斷了他，將手裏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A4紙拍在桌上，“在吃飯前，先把這個簽了。”
    張辭好奇地接了過去，隻見上麵清晰地印著標題——《臨時同住協議》。
    陸問之沒給他仔細研究的時間，直接用筆敲了敲紙麵，開始用一種極不耐煩的語氣，概括核心條款。
    “首先，你的身份，是”家務助理”，不是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其次，你的工作就是打掃衛生和做飯，具體標準協議裏寫得很清楚，自己看。最重要是第三部分，行為準則。”
    他抬起眼，冷冷地盯著張辭：“聽好了。第一，不準碰我，安全距離一米。第二，不準對我的任何事發表意見。第三，也是最關鍵的，除非有必要問題，否則不準主動跟我說話，我們每天的交流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鍾。最後，任何一條做不到，協議立刻作廢，你就滾蛋。聽明白了嗎？”
    陸問之說完，抱起雙臂，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然而，張辭隻是非常認真地、逐字逐句地閱讀著那份協議。
    整整五分鍾後，他抬起頭，臉上露出的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商榷的表情。
    “我都看明白了，寫得非常清晰。”他先是給予了肯定，然後指著其中一條，提出了自己的“優化建議”，“不過關於做飯這條，隻寫了營養指南，但沒有提到食材采購。我建議我們可以每周日晚上，共同製定一次下一周的采購計劃，並預估預算。這樣既能保證食材的新鮮度，也能避免不必要的浪費，你覺得呢？”
    陸問之感覺自己又一拳打棉花上了，不僅沒傷到對方，反而差點崴了自己手腕。
    他原本是想用這份冰冷的、毫無人性的協議來羞辱對方，讓對方知難而退。
    可張辭非但沒有退，反而興致勃勃地參與了進來，試圖把這份“不平等條約”變成一個更高效的“項目管理計劃”。
    “……可以。”陸問之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他感覺自己的所有招數，在這個人麵前都變成了一場笑話。
    “好的！”張辭立刻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他拿起桌上的筆，幹脆利落地在乙方簽名處，寫下了“張辭”兩個字。字體很好看，筆鋒有力，和他陽光的外表很相稱。
    簽完字，他將協議推回給陸問之，像個完成了交接儀式的下屬：“好了，老板。現在可以吃早飯了嗎？”
    “老板”這個稱呼，讓陸問之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默默地坐下來吃早餐，內心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個男人太可怕了，他總能用一種天真無邪的方式，瓦解掉自己所有的防禦和攻擊。
    現在，協議簽了，他留下來這件事，在程序上已經“合法化”了。
    那麼，就剩下最後一個，也是最核心的問題。
    陸問之放下吃到一半的麵包，用餐巾擦了擦嘴，抬起頭，用一種審視的、屬於“老板”的目光，盯著對麵的“員工”。
    “好了，張辭。現在，我們之間的”雇傭關係”已經成立了。”他刻意加重了“雇傭”兩個字，“我想，作為雇主，我有權知道我的”員工”，賴在我這裏的真正目的。別再用”男朋友”那種鬼話來搪塞我。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以為這會是又一場邏輯上的拉鋸戰。
    但這一次，張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坐直了身體，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
    公寓裏安靜了下來，隻有窗外遠處傳來的、模糊的汽車鳴笛聲。
    “你說的對。”張辭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帶著一種與他平日裏陽光開朗截然不同的凝重，“”男朋友”這個身份，是為了能最快地接近你、讓你接納我的一種方式。我的確……有別的任務。”
    陸問之的心猛地一緊。
    來了。
    他不動聲色，身體卻下意識地前傾，準備聆聽那個被隱藏起來的真相。
    “我來這裏，”張辭的目光直視著陸問之的眼睛，那雙淺色的瞳孔裏，此刻沒有任何玩笑的成分，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認真，“是為了尋找一個實驗室。”
    “實驗室？”陸問之的眉頭立刻鎖緊，這個詞精準地觸動了他最敏感的職業神經。
    “是的。”張辭點了點頭，他的語氣非常肯定，“一個非常關鍵的生物實驗室。根據我得到的信息，這個實驗室裏，保存著一份對人類的未來，至關重要的研究資料。”
    人類的未來？
    這種宏大到近乎虛無縹緲的詞彙，讓陸問之本能地感到了荒謬。
    這聽起來就像是劣質科幻電影裏的台詞。
    “什麼資料？”他追問道，試圖從對方的敘述裏找到邏輯漏洞。
    “我不知道具體的資料內容，”張辭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坦誠的迷茫，“我接到的指令，就是找到它，然後保護它。這是我的……最高任務。”
    陸問之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的張辭，大腦在飛速運轉。
    對方的表情不像在說謊，那種談及“任務”時的使命感，真實得讓他有些心驚。
    一個神秘的男人，一個關係到人類未來的實驗室，一份至關重要的研究資料。
    這個故事，比起“我是你男友”，顯然要複雜得多，但也……更容易讓他的邏輯大腦去理解和分析。
    它荒謬，但它有一個清晰的目標，一個可以被驗證的路徑。
    他內心深處那屬於科研人員的、該死的好奇心，像一株被壓抑許久的藤蔓，開始不受控製地悄悄探出頭來。
    “你連實驗室叫什麼名字、在哪裏都不知道？”陸問之的語氣裏充滿了質疑，但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問題已經從“你是不是在胡說八道”，變成了“我們該如何執行這個任務”。
    “我知道一些線索，但很模糊。”張辭說，“所以我需要一個熟悉這座城市，並且……能理解這項任務重要性的人的幫助。”他看著陸問之，目光灼灼，“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陸問之的呼吸有那麼一瞬間的停滯。
    他終於明白了。
    原來這才是整件事的核心。
    自己不是那個被選中的“戀人”，而是那個被選中的“本地向導”和“專業顧問”。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輕鬆，仿佛一直懸在頭頂的、那個名為“情感糾葛”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被替換成了一塊寫著“解謎遊戲”的任務板。
    後者雖然同樣麻煩，但至少，是他可以理解和處理的範疇。
    “荒謬。”他最終還是從嘴裏吐出了這個詞，但語氣已經不自覺地軟化了許多。
    他靠在椅背上，看著桌上那份剛剛簽訂的、墨跡已幹的協議，又看了看對麵那個眼神裏重新燃起希望光芒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撕毀協議，把這個滿口胡言的家夥再次趕出去。
    但是……
    萬一呢？
    萬一他說的，有一絲絲是真的呢？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無法遏製。
    “好吧。”陸問之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自暴棄的妥協，“我暫時，可以陪你玩這個無聊的”尋寶遊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張辭。
    “但是，張辭，你給我聽好。我幫你，隻是為了盡快證明你是個騙子，然後讓你滾蛋。在這期間，你必須嚴格遵守協議上的每一條規定。尤其是，”他的聲音冷了下來，“扮演好你那個”助理”的角色。”
    張辭看著他，臉上那嚴肅的表情瞬間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而燦爛的笑容，仿佛剛剛獲得了世界上最珍貴的許可。
    “是，老板！”他中氣十足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