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砰”地一聲在身後關上，將李阿姨探究的視線和樓道裏的燈光一同隔絕在外。
    世界終於又一次回歸寂靜。
    但這一次，寂靜中多了一個不應該存在的變量。
    他沒有立刻轉身。
    公寓裏靜得可怕，隻有冰箱壓縮機在廚房角落裏發出謙卑而持續的嗡嗡聲。
    這聲音他聽了三年，早已習慣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此刻，在這片死寂中，它卻像某種心虛的背景音，襯托著一個本不該存在於此的、屬於另一個人的、活生生的呼吸聲。
    陸問之緩緩地、極力控製著自己的動作幅度，轉過身來。
    那個自稱張辭的男人，正站在玄關那塊狹小的空間裏，手裏還提著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黑色雙肩包。
    他沒有像個入侵者那樣四處打量，反而顯得有些局促，隻是安靜地站著，目光落在陸問之的拖鞋上，似乎在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他的存在，像一個憑空出現在嚴謹實驗報告裏的、無法解釋的異常數據，讓陸問之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叫囂著“錯誤”和“排除”。
    “包放下。”陸問之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沙啞。
    他用下巴指了指牆角的空位，那裏通常用來放快遞箱子。
    “好的。”張辭立刻應聲，動作輕快地將背包放在了指定位置，然後又站得筆直，像個等待檢閱的士兵。
    陸問之沒有動，他與張辭之間隔著一米的距離，這是他下意識計算出的、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安全距離。
    他雙臂環在胸前，擺出一個封閉而審慎的姿態，開口道：“第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我叫張辭。”張辭回答得很快，臉上甚至還帶著那種讓陸問之費解的、陽光開朗的微笑。
    “這不是我要的答案。”陸問之的眉頭皺了起來，“我要知道你的身份，你的職業，你的家庭住址。”
    “我的身份，就是你的男朋友。”張辭的語氣十分坦誠，仿佛在陳述一個物理公理，“至於職業……我的職業也是你的男朋友。我沒有別的家，這裏就是我的家。”
    陸問之感覺額角的青筋在突突直跳。
    他強迫自己冷靜，繞開這個邏輯黑洞，繼續盤問：“誰讓你來的？你有什麼目的？”
    “一個很重要的人讓我來的。”張辭說，“我的目的，就是作為你的男朋友，讓你快樂起來。”
    又是這套說辭。
    陸問之深吸一口氣，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和一個騙子對話，而是在和一個設定有問題的Siri較勁。
    他換了個角度，試圖找到破綻：“你說的那個”很重要的人”是誰？叫什麼名字？”
    張辭臉上的笑容淡了一點，他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有些為難地搖了搖頭：“對不起，這個我不能說。”
    這個回答，反倒讓陸令之的心稍微沉了一下。
    在他的邏輯庫裏，“不能說”比“胡說”要更接近某種有預謀的騙局。
    他開始快速分析：新型入室推銷？邪教傳教？或者，是某種針對單身獨居男性的新型詐騙？專門利用人的情感空缺進行精準打擊？
    他將張辭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
    幹淨的休閑服，沒有品牌標識。
    簡單的運動鞋。
    除了那張過分出色的臉，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毫無威脅性，但也正因如此，才更顯得可疑。
    “最後一個問題。”陸問之的聲音冷了下來，“你現在自己從這扇門走出去，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如果你不走，我立刻報警，告訴他們有人私闖民宅，精神失常。”
    他以為這句最後通牒，至少能讓對方的表演產生一絲動搖。
    然而，張辭隻是困惑地歪了歪頭，那雙顏色很淺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純粹的不解：“為什麼要趕我走？情侶不都是要住在一起的嗎？”
    陸問之徹底沒話了。
    所有的邏輯、威脅、分析，在這個人的銅牆鐵壁麵前，全部失效。
    他感覺自己耗費了一整天工作所剩無幾的全部電量，進行了一場毫無意義的溝通。
    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了上來。
    公寓裏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張辭的視線越過陸問之的肩膀，落在了不遠處的廚房。
    準確地說，是落在了那個放在微波爐旁邊，已經有點涼的照燒雞肉飯團上。
    “你還沒有吃晚飯。”張辭開口道，這次不是疑問，而是一個陳述。
    他的語氣很輕，卻像一顆石子，精準地投進了這潭死水裏。
    “這不關你的事。”陸問之立刻警惕起來。
    但張辭已經動了。
    他邁開長腿，徑直走向廚房。
    陸問之下意識地橫跨一步，用身體擋在了廚房門口，語氣嚴厲：“站住！不準碰我的東西！”
    但張辭停下了腳步，就站在陸問之麵前不到半米的地方。
    他很高，陸問之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強行闖入，隻是用那雙幹淨得過分的眼睛看著陸問之，然後，用一種近乎商量的、卻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可是……這個已經涼了。而且你總是吃這個，對胃不好。”
    陸問之愣住了。他預想過爭吵，預想過對方的強硬，卻沒預想過這樣一句……聽起來像是來自自家老媽的叮囑。
    張辭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望向廚房裏那個孤零零的冰箱，繼續用那種溫和的語氣說道：“讓我給你做點熱的吧？冰箱裏總該有雞蛋之類的東西。”
    他的請求是如此的自然和理所當然，仿佛他們是認識了多年的室友。
    正是這種自來熟，讓陸問之感到自己的邊界正在被無聲地侵蝕。
    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恥和惱怒，瞬間攫住了他。
    “夠了！”他幾乎是低吼出聲，“我的生活怎麼樣，不需要你來評判！”
    “我沒有評判你。”張辭的語氣很無辜，甚至還帶著一絲被誤解的委屈，“我隻是……既然我在這裏，就不能看著你吃這些東西。讓你吃得好一點，睡得好一點，不就是男朋友該做的事嗎？”
    陸問之看著他，看著那雙寫滿了“我都是為你好”的、真誠到令人發指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陣深刻的無力。
    他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和這個人爭辯，因為他們的邏輯基點完全不同。
    他所有的憤怒、警惕和道理，都像打在了一團溫暖而堅韌的棉花上，被悉數吸收，然後消弭於無形。
    最終，在長達半分鍾的死寂對視後，陸問之敗下陣來。
    他泄氣地垂下肩膀，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隨便你。”
    說完，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一般，轉身走向客廳的沙發，重重地坐了下去，拒絕再看廚房一眼。
    他聽到了張辭走進廚房的腳步聲，然後是水龍頭被打開的聲音，水流衝刷著不鏽鋼水槽。
    接著，是冰箱門被打開，傳來瓶瓶罐罐輕微碰撞的聲音。
    每一個聲音，都像是在精準地拆解著他維持已久的生活秩序。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將臉埋進了手掌裏。
    他想不通，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從一聲門鈴，到自己親手放一個陌生人進門，再到現在，這個陌生人竟然開始“接管”自己的廚房。
    整個過程荒謬得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食物的香氣，若有若無地從廚房飄了出來。
    那不是什麼複雜的味道，隻是最簡單的、雞蛋和米飯被熱油翻炒後混合出的焦香，卻帶著一種蠻不講理的、能勾起人最原始食欲的溫暖。
    陸問之的胃，不合時宜地、輕輕地叫了一聲。
    他僵住了，臉上瞬間燒了起來。
    “可以吃飯了。”張辭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陸問之抬起頭，看到張辭端著一個白色的瓷碗走了過來，碗裏是顆粒分明、點綴著金黃蛋碎的蛋炒飯。
    他還拿了一雙筷子，一並放在了陸問之麵前的茶幾上。
    “我隻找到了雞蛋和米飯。”張辭在他對麵的地毯上坐了下來，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仰頭看著他，“你先吃一點墊一下，明天我再去買些新鮮的蔬菜。”
    陸問之看著眼前的蛋炒飯，又看了看對麵那個一臉期待、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的男人，內心的荒謬感達到了頂峰。
    最終，饑餓戰勝了理智。
    他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來。
    米飯很香，火候正好，不幹不硬，鹹淡也適中。
    這比冰冷的飯團，要好吃一萬倍。
    在他吃完最後一口飯時，陸問之重新積攢起了一點力氣，足以讓他重新建立秩序。
    他放下碗筷，看著張辭，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布最終審判的語氣，開口道：
    “吃完了。現在，我們來約法三章。”
    張辭立刻坐直了身體，認真地聽著。
    “第一，今天晚上，你睡沙發。”陸問之指了指自己身下的沙發。
    “好。”
    “第二，你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這塊沙發區域。除非上廁所，否則不準在屋子裏隨意走動。”
    “好。”
    “第三，廚房、陽台，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進去。以及，”陸問之的語氣加重了，他指向自己那間緊閉的房門，“我的臥室，是絕對禁止踏入的區域。明白嗎？”
    “明白。”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明天早上我一出門，你必須立刻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再出現。”
    張辭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了。
    他沉默了幾秒鍾，然後抬起頭，看著陸問之，輕聲但清晰地問：“是明天一整天都不能出現，還是……隻要你不在家的時候，我不能在這裏？”
    陸問之感覺自己的血壓又上來了。
    “我的意思是，”他一字一頓地強調，“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哦……”張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又露出了那個招牌式的微笑，爽快地答應下來，“好的，我明白了！”
    他那過於幹脆的回答，反而讓陸問之心裏一陣沒底。
    但無論如何，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陸問之站起身，端起空碗走進廚房，飛快地衝洗幹淨，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臥室。
    在關上門的那一刻，他從門縫裏最後看了一眼客廳。
    張辭正乖乖地坐在沙發上，身形挺拔，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在等家長來接的小學生。
    他沒有看電視，也沒有玩手機，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仿佛自己真的是這個客廳裏的一件家具。
    陸問之的心裏閃過一絲極其怪異的感覺，但他不想再想了，便“哢噠”一聲，關上了門，並且反鎖。
    屬於自己的、絕對安全的世界，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