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吳門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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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1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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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霜降,蘇州西中市的冷雨把青石板路泡得發亮,顧公館朱漆大門縫裏漏出的檀香混著咖啡香,在雨霧裏纏成一團——這是顧希形顧師長的排場,蘇州城裏獨一份。
顧清瑜在二樓書房疊著剛寫完的信,竹漿信紙邊緣印著細巧的梧桐紋,是給美國留學的弟弟顧易中寄的。“易中吾弟,近日蘇州降溫,你學建築辛苦,莫忘了添衣”,筆尖頓在“建築”二字上,她想起三年前弟弟拎著行李箱走時的模樣,十七歲的少年梗著脖子說“要蓋出能扛住戰火的房子”,眼眶忽然發潮。
“姐!胡秘書來了!”樓下傳來顧慧中的喊聲,帶著少女特有的雀躍。顧清瑜把信塞進信封,轉身從衣櫃裏取出月白羊毛旗袍,領口銀線繡的蘭草在鏡前晃了晃——她二十四歲,在蘇州名門裏早該議親,可顧希形脾氣烈,去年鹽商提著八十擔米來提親,被他馬鞭趕出門罵“我女兒不是米換的”,自此再沒人敢輕易上門。
下樓時客廳裏已經坐了人。胡之平穿著藏青西裝,手裏攥著黑呢帽,見她進來立刻起身,耳尖泛紅:“清瑜姐。”他是父親的機要秘書,中央軍校畢業的,一表人才,就是在她麵前總局促。顧慧中坐在沙發上啃蘋果,眼睛黏在胡之平身上,嘴角的梨渦藏都藏不住——顧清瑜早看出來,妹妹這顆心,早係在胡之平身上了。
“之平來送南京的急件?”顧清瑜倒了杯咖啡遞過去,指尖不小心碰了他的手,胡之平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咖啡濺在西裝褲上,暈出深色的印子。顧慧中“噗嗤”笑出聲,被母親周曼卿瞪了一眼才抿住嘴,肩膀卻還在抖。
“是、是委員長那邊的文件,”胡之平慌忙用手帕擦著,“對了顧師長,重陽節南京有茶會,委員長讓問您要不要帶家人去。”
顧希形剛從外麵回來,軍裝肩章上還沾著雨星,他翻著文件頭也不抬:“清瑜慧中想去嗎?”顧慧中立刻舉手:“爹!我想去!我還沒見過南京呢!”顧清瑜想了想,輕聲說:“我也去,拍些中山陵的照片寄給易中,他總說想看看國內的建築。”
顧希形點點頭,把文件遞給胡之平:“那你們就去,之平你多照看著。”胡之平眼睛亮了亮,重重點頭:“您放心!”顧清瑜看著他的樣子,心裏輕輕歎口氣——她知道胡之平的心意,可她對他隻有兄妹情,這份心思,怕是要讓他失望了。
晚飯時餐桌上擺著鬆鼠鱖魚和響油鱔糊,都是蘇州家常菜。顧希形喝了口黃酒,忽然問:“清瑜,易中最近有信說什麼時候回來嗎?”“明年畢業就回,”顧清瑜給父親夾了塊魚,“他說參加了建築設計比賽,得了二等獎。”顧希形笑了,拍著桌子:“好!不愧是我顧希形的兒子!”顧慧中嚼著蝦仁,含糊不清地說:“等易中哥回來,讓他給我設計帶花園的房子!”
晚飯後顧清瑜回到書房,把給易中的信又讀了一遍,添上“下月去南京茶會,會拍些照片寄你”,才封好信封。窗外的雨還沒停,梧桐葉被打落下來,貼在窗玻璃上,像極了此刻她心裏說不清的預感——她總覺得,這次南京之行,或許會改變些什麼。
三天後去南京的火車上,顧慧中靠在窗邊看風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姐,你說委員長是什麼樣子的?會不會很凶啊?”胡之平坐在對麵,笑著說:“委員長待人溫和,就是氣場強些,二小姐別緊張。”顧清瑜沒說話,手裏攥著一本莎士比亞選集,這是她在英國旁聽時買的,昨夜收拾行李時特意帶上的——她總覺得,多帶點熟悉的東西,心裏能踏實些。
傍晚到了南京,汽車駛進市區,顧清瑜看著街邊的高樓和人群,忽然想起易中信裏寫的“美國的房子都很高,可沒蘇州的巷子有味道”,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到了金陵飯店,胡之平把她們送到房間:“明天八點我來接你們去總統府,早點休息。”
第二天早上,顧清瑜選了件藏青旗袍,領口滾著金線,顯得端莊些。顧慧中穿了粉色旗袍,對著鏡子轉了好幾圈:“姐,我這樣好看嗎?”“好看,”顧清瑜幫她理了理衣領,“到了那裏要禮貌,別亂跑。”
總統府門口的衛兵檢查了證件,胡之平帶著她們走進宴會廳。裏麵已經來了不少人,男人們穿西裝,女人們穿旗袍,說話聲混著花香飄過來。顧清瑜剛站定,就見胡之平領著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走過來,那男人鬢角有些白,眼神銳利,正是蔣介石。
“委員長,這是顧師長的千金,顧清瑜、顧慧中。”胡之平恭敬地介紹。顧清瑜依著禮儀屈膝:“委員長,晚輩顧清瑜,見過您。”蔣介石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兩秒,緩緩頷首:“顧師長的女兒,氣度不錯。”
一旁的宋美齡拉過顧慧中,笑著遞過茶杯:“小姑娘別緊張,嚐嚐西湖龍井。”顧清瑜看著宋美齡溫和的樣子,緊繃的神經鬆了些,卻沒料到蔣介石忽然問:“聽說你在英國讀過書?讀過莎士比亞?”
“讀過《哈姆雷特》,”顧清瑜定了定神,“晚輩覺得,莎翁寫的人性,和《紅樓夢》倒像——都藏著亂世裏的身不由己。就像現在的蘇州,看著還是畫舫淩波,可日軍的軍艦已經在長江口了。”
這話出口,胡之平的臉色瞬間白了,可蔣介石卻沒動怒,反而點了點頭:“說得好,亂世裏的人,都像蛛網上的蝶。”他頓了頓,看向顧清瑜,眼神裏多了幾分探究,“有空可以來總統府書房,那裏有幾本英文學術著作,或許你會喜歡。”
顧清瑜心裏一震,她知道總統府書房不是誰都能進的,這話裏的意味,她一時竟有些捉摸不透。宴會廳裏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顧清瑜攥緊了旗袍下擺,忽然明白——從踏進南京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或許已經偏離了原來的軌道。顧清瑜還沒從那句“總統府書房”的邀約裏回過神,宋美齡已經笑著打了圓場,抬手拂過她旗袍領口的金線:“清瑜姑娘這旗袍料子看著像是上海鴻翔的,我前幾日也在那邊做了件相似的,隻是沒你這金線繡得精致。”
這話恰到好處地將話題引向了女兒家的衣飾,化解了方才因“日軍軍艦”而生出的一絲凝重。顧清瑜連忙順著話頭應道:“夫人好眼光,這料子確實是去年在鴻翔選的,師傅說這金線是蘇繡老手藝,要一針針盤上去才顯質感。”她刻意提起“蘇繡”,既是回應宋美齡的話,也是暗合自己蘇州人的身份——在這樣的場合,分寸比什麼都重要。
顧慧中這時也怯生生地插了句嘴:“夫人,我這件粉色的也是鴻翔的,是姐姐幫我選的。”宋美齡拉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眼底滿是溫和:“我們慧中穿粉色好看,襯得臉色像桃花似的,以後常來南京,我讓裁縫也給你做幾件新的。”顧慧中被誇得臉紅,連忙低下頭,手指卻悄悄攥緊了宋美齡的袖口,顯然是喜歡上了這份親近。
胡之平站在一旁,看著顧清瑜與宋美齡從容對話的模樣,心裏既驕傲又酸澀。他認識顧清瑜五年,從剛進顧公館當秘書時,就被這位大小姐的溫和與通透吸引——她會在他加班時讓廚房留一碗熱粥,會在他因公務出錯時幫著向顧希形求情,可他也清楚,這份好始終帶著“兄長”的分寸,從未有過半分逾越。方才蔣介石那句關於書房的話,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他心底那點不切實際的期待。
茶會過半,侍者推著擺滿點心的銀盤走過,顧清瑜取了塊綠豆糕遞給顧慧中,自己則拿了塊杏仁酥。剛咬了一口,就見蔣介石身邊的侍衛長走了過來,在她耳邊低聲道:“大小姐,委員長請您去偏廳說話,夫人也在。”
顧清瑜手裏的杏仁酥頓在半空,下意識地看向胡之平。胡之平也立刻緊張起來,上前一步想開口,卻被侍衛長不著痕跡地擋了回去。顧清瑜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擔心,又對顧慧中叮囑:“你跟胡秘書待在這裏,別亂跑,我很快就回來。”顧慧中雖然好奇,卻也知道場合特殊,乖乖點了點頭。
跟著侍衛長穿過回廊,秋日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下來,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偏廳的門是梨花木做的,推開時帶著淡淡的木香,裏麵隻擺了一張小圓桌和四把椅子,蔣介石和宋美齡已經坐在那裏,桌上放著兩杯剛泡好的祁門紅茶。
“坐吧,”蔣介石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語氣比在宴會廳時溫和了些,“剛在廳裏人多,有些話不方便說。”顧清瑜坐下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冰涼的椅麵,她悄悄調整了坐姿,讓自己看起來更端正些。
宋美齡給她倒了杯茶,茶湯呈琥珀色,香氣醇厚:“這茶是安徽送來的新茶,你嚐嚐,比龍井更醇厚些。”顧清瑜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湯滑過喉嚨,驅散了些許緊張:“多謝夫人,這茶確實甘醇,比家裏常喝的碧螺春更有韻味。”
蔣介石沒繞圈子,直接開口:“顧師長在蘇州的防務做得很紮實,長江口的日軍動向,他的報告比其他人詳細得多。隻是蘇州地處要衝,我擔心他身邊缺個能幫著處理文書、又能讓他放心的人。”
顧清瑜心裏一動,父親確實常在家抱怨“身邊的秘書要麼不懂蘇州方言,要麼不通外文,處理租界的事總費勁”。她放下茶杯,語氣誠懇:“父親常說,蘇州的防務不僅要防日軍,還要協調租界的洋人,確實需要個懂行的人幫襯。隻是家裏的事,向來是父親拿主意,晚輩不敢妄言。”
“我不是讓你替他拿主意,”蔣介石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她臉上,“我是聽說,你在英國時,幫著駐英使館處理過不少僑民文書,英文說得比很多留學生還流利。顧師長是武將,擅長帶兵打仗,文書協調的事,或許你能幫上忙。”
這話讓顧清瑜有些意外,她在英國時確實幫過使館的忙,可那隻是偶爾為之,父親從未在公文裏提過,蔣介石怎麼會知道?她正想追問,宋美齡卻先開了口:“清瑜姑娘,現在國難當頭,能為國家出份力的人不多。你父親守著蘇州,是為了擋住日軍南下的路,你若能幫他處理文書,也是在為國家做事。”
顧清瑜沉默了片刻,她明白這話的分量——蔣介石不是在“請求”,而是在“提議”,這份提議裏,既有對父親的看重,也有對她的期許。她抬頭看向蔣介石,語氣堅定:“若父親需要,晚輩願意幫忙。隻是晚輩從未接觸過軍政文書,怕做不好,給父親添麻煩。”
“沒人一開始就會做,”蔣介石笑了笑,這是顧清瑜第一次見他笑,鬢角的霜白似乎也柔和了些,“我讓秘書整理些過往的文書給你,你先看看,有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問我。”他頓了頓,補充道,“下月我會去蘇州視察防務,到時候再和你父親細談。”
從偏廳出來時,顧清瑜的手心還帶著茶溫。她沿著回廊往宴會廳走,腦子裏反複想著蔣介石的話——“可以直接問我”,這話裏的信任,遠超尋常上下級的關係。她忽然想起母親周曼卿曾說過,“你父親能從營長升到師長,不僅靠打仗勇猛,更靠識時務”,或許現在,輪到她“識時務”了。
回到宴會廳,顧慧中和胡之平立刻圍了上來。“姐,委員長找你說什麼了?”顧慧中拉著她的胳膊,眼睛裏滿是好奇。胡之平也看著她,眼神裏帶著擔憂。顧清瑜笑了笑,沒說太多:“沒什麼,就是問了問父親在蘇州的情況,還說下月會去視察。”
胡之平鬆了口氣,隨即又想起什麼,低聲道:“委員長下月去蘇州,安保要提前安排,我得趕緊給顧師長發電報。”他說著就要去打電話,顧清瑜叫住他:“別急,先陪我們逛逛總統府的花園吧,慧中一直想看。”
顧慧中立刻拍手叫好:“對呀對呀!胡秘書,我們去花園拍照,寄給易中哥看!”胡之平看著顧慧中期待的眼神,終究點了點頭:“好,拍完照我再去處理公務。”
總統府的花園裏種著不少桂花,雖已過了盛花期,卻仍有淡淡的香氣。顧清瑜站在桂花樹下,看著顧慧中和胡之平在不遠處拍照,胡之平耐心地幫顧慧中調整姿勢,偶爾還會幫她拂去落在肩上的桂花,兩人的身影在秋日的陽光裏,顯得格外和諧。
顧清瑜忽然覺得,或許這樣也很好——慧中嫁給胡之平,有胡之平疼她;易中畢業回來,能做自己喜歡的建築;父親守著蘇州,她幫著處理文書。隻是這份平靜,能維持多久呢?她抬頭看向遠處的中山陵,青灰色的屋頂在陽光下格外醒目,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若真能為國家出份力,就算改變原來的人生軌跡,或許也值得。
茶會結束時,蔣介石特意讓司機送顧清瑜姐妹回飯店。車子駛離總統府時,顧清瑜從車窗裏看到蔣介石站在門口,身邊陪著宋美齡,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她的車上,帶著幾分深意。她輕輕攥緊了手裏的莎士比亞選集,封麵上的燙金字在陽光下閃著光——或許從今天起,她的人生,真的要和這本書裏寫的“命運”,緊緊綁在一起了。車子駛進金陵飯店的停車場時,顧慧中還在興奮地翻著相機裏的照片,嘰嘰喳喳地規劃著明天去夫子廟要拍多少張。顧清瑜卻沒什麼心思附和,腦子裏反複回放著蔣介石在偏廳說的話——“可以直接問我”這五個字,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麵,漾開的漣漪久久不散。
胡之平替她們拉開車門,見顧清瑜神色有些恍惚,忍不住多問了句:“大小姐,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顧清瑜回過神,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有點暈車。”她知道這話瞞不過胡之平,卻沒法把偏廳的談話全盤托出——那不僅是她和蔣介石的對話,更牽扯著顧家未來的走向,在事情沒定數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回到房間,顧慧中抱著相機坐在沙發上,一邊翻看照片一邊念叨:“姐你看,這張是在桂花樹下拍的,胡秘書把我拍得好胖!還有這張,遠處能看到中山陵的頂,易中哥肯定喜歡!”顧清瑜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伸手拂去她發間沾著的桂花碎屑,輕聲說:“明天去夫子廟,記得早點起,別耽誤了返程的火車。”
“知道啦!”顧慧中滿不在乎地應著,忽然抬頭看向顧清瑜,眼神裏多了幾分認真,“姐,你今天和委員長說話的時候,一點都不緊張,真厲害。我剛才偷偷看了,好多夫人小姐見了委員長,連話都說不利索呢。”
顧清瑜拿起桌上的茶杯,指尖摩挲著杯沿:“不是厲害,是不能緊張。爹常說,越是重要的場合,越要沉住氣,不然一慌就容易出錯。”她想起小時候跟著父親去軍營,看到士兵們操練失誤被訓斥,父親當時就跟她說:“戰場和官場一樣,錯一步可能就是萬劫不複,清瑜你要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守住自己的分寸。”
那時候她還不懂“分寸”二字的重量,直到今天在總統府,麵對蔣介石探究的目光、官員們各異的眼神,才真正明白——所謂分寸,就是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既不卑不亢,也不逾矩。
傍晚胡之平來叫她們去吃晚飯,手裏還拎著個紙包,說是從夫子廟附近的老字號買的鹽水鴨。“聽說這家的鹽水鴨是南京最好吃的,二小姐不是想嚐嗎?我特意繞路去買的。”胡之平把紙包遞給顧慧中,眼神裏滿是遷就。
顧慧中接過紙包,立刻打開聞了聞,驚喜地叫出聲:“好香啊!胡秘書你真好!”顧清瑜看著這一幕,心裏忽然覺得有些安慰——慧中性子單純,胡之平又對她上心,若是兩人能成,倒也是段好姻緣。
晚飯時,胡之平提起下月蔣介石去蘇州視察的事:“我已經給顧師長發了電報,他讓我提前回蘇州安排安保。明天我送你們去夫子廟轉一圈,下午就坐火車回去,你們姐妹倆在南京再玩一天,我讓飯店的司機送你們去車站。”
顧清瑜點了點頭:“辛苦你了,安保的事多和爹商量,別出紕漏。”她知道蔣介石去蘇州視察,表麵是看防務,實則可能是想親自看看她處理文書的能力,這事容不得半點差錯。
第二天一早,胡之平陪著她們去了夫子廟。秋日的夫子廟格外熱鬧,秦淮河上的畫舫緩緩駛過,岸邊的商鋪裏飄出小吃的香氣。顧慧中拉著顧清瑜,一會兒買糖粥,一會兒看皮影戲,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胡之平跟在她們身後,手裏拎著大包小包的特產,時不時幫顧慧中擋開擁擠的人群,細致得像個貼身侍衛。
走到一家賣蘇繡的鋪子前,顧清瑜停下腳步,看著櫥窗裏掛著的蘇繡手帕——上麵繡著的蘭草,和她那件月白羊毛旗袍上的暗紋一模一樣。她想起在英國時,每次想家,就會拿出母親給她繡的蘭草手帕,聞著上麵淡淡的絲線香氣,仿佛就能看到蘇州家裏的庭院。
“喜歡就買下來吧。”胡之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已經走進鋪子,拿起那條手帕,“這手帕配大小姐的旗袍正好,我送你。”
顧清瑜連忙擺手:“不用了,我就是看看。”她不想再欠胡之平的人情,這份情誼若是還不清,隻會讓彼此更為難。
胡之平卻沒聽她的,付了錢把帕子遞過來:“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當是感謝大小姐這些年對我的照顧。”他的語氣帶著幾分固執,眼神裏卻藏著不易察覺的失落。顧清瑜看著他遞過來的手帕,終究還是接了過來,輕聲說了句:“謝謝。”
下午胡之平坐火車回蘇州,顧清瑜和顧慧中送他到車站。火車開動時,胡之平從車窗裏探出頭,大聲對顧清瑜說:“大小姐,有事隨時給我發電報!”顧清瑜站在月台上,揮了揮手,看著火車漸漸遠去,心裏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她知道,從南京茶會開始,她和胡之平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兄妹情誼了。
接下來的一天,顧清瑜帶著顧慧中逛了南京的玄武湖和明孝陵。顧慧中依舊精力充沛,拿著相機拍個不停,顧清瑜卻總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拿出胡之平送的蘭草手帕,指尖反複摩挲著上麵的針腳。
傍晚回到飯店時,服務員遞過來一個信封,說是下午有人送來的。顧清瑜拆開一看,裏麵是一疊軍政文書的複印件,還有一張紙條,上麵是蔣介石的親筆字跡:“文書可先閱,有疑問可隨時致電南京。”
紙條上的字跡剛勁有力,和他本人的氣場一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顧清瑜捏著紙條,心裏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蔣介石對她的看重,似乎已經超出了“顧師長女兒”的範疇,這份看重裏,藏著的究竟是賞識,還是別的什麼?
她把文書和紙條鎖進行李箱,走到窗邊看著南京的夜景。遠處的總統府燈火通明,像一顆鑲嵌在夜色裏的寶石,卻也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吸引著她一步步靠近。她想起父親常說的“亂世出英雄,也出機遇”,或許對她來說,這次南京之行,就是改變命運的機遇。
第三天早上,顧清瑜和顧慧中坐火車回蘇州。火車駛離南京時,顧清瑜看著窗外漸漸遠去的城市,心裏默默對自己說:“南京,我還會回來的。”她不知道下一次來南京會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卻隱隱覺得,她的人生,已經和這座城市、和那個身穿中山裝的男人,緊緊綁在了一起。
回到顧公館,周曼卿早已在門口等著,看到她們下車,連忙迎上來:“可算回來了!你爹這幾天天天念叨,生怕你們在南京出什麼事。”顧慧中撲進母親懷裏,興奮地講著南京的見聞,顧清瑜則提著行李箱,跟在她們身後走進公館。
剛進客廳,就看到顧希形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一份電報,臉色有些凝重。見顧清瑜回來,他立刻站起身:“清瑜,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顧清瑜心裏一緊,跟著父親走進書房。顧希形把電報遞給她,沉聲道:“委員長剛才發來電報,說下月去蘇州視察時,想讓你跟著一起處理文書工作。”
顧清瑜接過電報,上麵的內容和蔣介石在偏廳說的一樣,隻是多了具體的日期和事項。她抬起頭,看向父親:“爹,您怎麼看?”
顧希形歎了口氣,走到窗邊看著庭院裏的梧桐樹:“委員長這是看重你,也是在試探顧家。你要是做得好,顧家在南京的分量會更重;可要是做得不好,不僅你會出事,整個顧家都可能受牽連。”他頓了頓,轉身看向顧清瑜,眼神裏滿是期許,“清瑜,爹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可顧家的未來,或許就靠你了。”
顧清瑜握緊了手裏的電報,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她想起在南京總統府看到的中山陵,想起蔣介石那句“亂世裏的人都像蛛網上的蝶”,忽然覺得,或許她從來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從出生在顧家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已經和家族的命運綁在了一起。
她抬起頭,看著父親,語氣堅定:“爹,您放心,我會做好的。”
顧希形看著女兒堅定的眼神,點了點頭,眼裏閃過一絲欣慰:“好,好!不愧是我顧希形的女兒!從明天起,你就來軍營跟著我熟悉文書工作,有不懂的就問,爹會幫你的。”
走出書房時,顧清瑜看到顧慧中正在客廳裏給母親看相機裏的照片,胡之平站在一旁,手裏拿著一份文件,似乎在和周曼卿說著什麼。看到顧清瑜出來,胡之平立刻走上前,輕聲問:“顧師長跟你說什麼了?是不是關於委員長視察的事?”
顧清瑜點了點頭:“嗯,下月委員長來蘇州,讓我跟著處理文書。”
胡之平的眼神暗了暗,隨即又恢複了平靜,語氣裏帶著幾分擔憂:“文書工作很複雜,尤其是軍政方麵的,你要是有不懂的,隨時找我,我幫你整理資料。”
顧清瑜看著他真誠的眼神,心裏有些愧疚:“謝謝你,之平。”
“不用謝,”胡之平笑了笑,隻是那笑容裏帶著幾分苦澀,“能幫到你,我很高興。”
顧清瑜知道,她欠胡之平的,這輩子或許都還不清了。可在家族命運和個人情誼之間,她隻能選擇前者——這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宿命。
接下來的日子,顧清瑜每天都去軍營跟著顧希形熟悉文書工作。從整理防務報告到翻譯外文電報,每一項工作她都做得格外認真。胡之平果然說到做到,每天都會把整理好的資料送到她手裏,還耐心地給她講解複雜的軍政術語。顧清瑜學得很快,不到半個月,就已經能獨立處理一些簡單的文書工作了。
顧希形看在眼裏,心裏既欣慰又擔憂——欣慰的是女兒有能力,擔憂的是她越來越深地卷入官場的漩渦,怕她將來會受到傷害。可他也知道,這是顧清瑜的選擇,也是顧家的選擇,他能做的,隻有盡力幫她鋪平前路。
日子一天天過去,離蔣介石來蘇州視察的日子越來越近。顧清瑜的心裏既緊張又期待——她不知道這次視察會給她帶來什麼,卻隱隱覺得,這將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
視察的前一天,南京發來一份電報,說蔣介石會提前一天到蘇州,讓顧家準備接風宴。顧希形立刻忙了起來,安排安保、準備宴席,忙得不可開交。顧清瑜則留在書房,整理著這半個月來的文書資料,確保明天能順利向蔣介石彙報。
傍晚時分,胡之平送來最後一份資料,看著顧清瑜忙碌的身影,忍不住說:“大小姐,別太累了,明天還要早起。”
顧清瑜抬起頭,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沒事,再檢查一遍,確保沒差錯。”
胡之平走到她身邊,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輕聲說:“其實你不用這麼拚,有顧師長在,委員長不會為難你的。”
顧清瑜笑了笑:“不是為了讓委員長不為難我,是為了證明我能行,也為了顧家。”她頓了頓,看向胡之平,眼神裏帶著幾分歉意,“之平,對不起,之前……”
“不用說對不起,”胡之平打斷她的話,語氣平靜,“我知道你的心思,也明白你的責任。清瑜,不管將來怎麼樣,我都會是你最信任的朋友,隻要你需要,我隨時都在。”
顧清瑜看著他真誠的眼神,眼眶忽然有些發紅。她知道,胡之平說的是真心話,可這份情誼,她卻隻能辜負。
第二天一早,顧清瑜換上一身藏青色旗袍,領口滾著細細的銀線,顯得端莊又幹練。顧希形帶著她和胡之平,早早地在蘇州火車站等著。上午十點,一列黑色的火車緩緩駛入站台,蔣介石和宋美齡從火車上走下來,身後跟著一群侍衛和官員。
顧希形立刻走上前,恭敬地行禮:“委員長,夫人,歡迎來蘇州視察!”
蔣介石點了點頭,目光落在顧清瑜身上,語氣溫和:“清瑜姑娘,這半個月的文書工作,做得怎麼樣?”
顧清瑜微微頷首:“回委員長,都已整理妥當,隨時可以向您彙報。”
“好,”蔣介石笑了笑,“先去公館休息,下午再聽你彙報。”
走進顧公館,周曼卿和顧慧中早已在門口等著。顧慧中看到蔣介石,雖然還是有些緊張,卻比上次在南京大方了些,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委員長,夫人,歡迎來家裏。”
宋美齡拉著顧慧中的手,笑著說:“小姑娘又漂亮了,上次在南京拍的照片,洗出來了嗎?”
顧慧中連忙點頭:“洗出來了!我這就去拿給您看!”說著就跑回了房間。
客廳裏的氣氛漸漸輕鬆起來,蔣介石和顧希形聊著蘇州的防務,宋美齡則和周曼卿說著家常,偶爾還會問顧清瑜幾句文書工作的事。顧清瑜一一作答,語氣從容,沒有半分差錯。
午飯時,桌上擺著滿滿的蘇州菜,鬆鼠鱖魚、響油鱔糊、清炒蝦仁,都是蔣介石和宋美齡沒吃過的特色菜。宋美齡嚐了一口鬆鼠鱖魚,讚不絕口:“這魚做得真好吃,外酥裏嫩,甜酸可口,比南京的菜還精致。”
顧希形笑著說:“夫人要是喜歡,明天讓廚房再做。”
蔣介石則對顧清瑜說:“清瑜姑娘,你也多吃點,下午彙報工作,要保持精神。”
顧清瑜連忙應道:“謝謝委員長關心。”
午飯過後,顧清瑜跟著蔣介石去了書房,準備彙報文書工作。走進書房,蔣介石坐在沙發上,示意顧清瑜坐在對麵,語氣溫和:“不用緊張,就像平時跟顧師長彙報一樣就好。”
顧清瑜深吸一口氣,拿出整理好的文書資料,開始有條不紊地彙報。從蘇州的防務部署到日軍的動向,從外文電報的翻譯到物資的調配,每一項都彙報得詳細又準確。蔣介石聽得很認真,偶爾會打斷她,問一些細節問題,顧清瑜都能對答如流。
彙報結束後,蔣介石看著桌上的資料,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清瑜姑娘,你做得比我想象中還好。這些資料整理得很細致,邏輯也很清晰,比之平整理的還要好。”
顧清瑜連忙說:“都是顧師長和胡秘書教得好,我隻是做了些分內的事。”
蔣介石笑了笑,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庭院裏的梧桐樹:“清瑜姑娘,你有沒有想過,離開蘇州,去南京工作?”
顧清瑜心裏一震,猛地抬起頭,看向蔣介石:“委員長,您的意思是……”
“南京的文書工作比蘇州更複雜,也更重要,”蔣介石轉過身,眼神裏帶著幾分期許,“我身邊缺一個像你這樣既懂文學、又懂軍政的人,如果你願意,我希望你能來南京幫我。”
顧清瑜愣住了,她從來沒想過蔣介石會邀請她去南京工作。這不僅是對她能力的認可,更是對顧家的看重。可去南京工作,就意味著要離開家人,離開熟悉的蘇州,卷入更複雜的官場漩渦。
她猶豫了片刻,抬起頭,看向蔣介石,語氣堅定:“委員長,我願意去南京工作。隻是我需要先跟家人商量一下,處理好蘇州的事。”
蔣介石點了點頭,滿意地笑了:“好!我等你的消息。你放心,隻要你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的,顧家也會因為你,更上一層樓。”
走出書房時,顧清瑜的心裏既興奮又忐忑。她知道,去南京工作,將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也是她命運的轉折點。她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麼,卻隱隱覺得,她的人生,已經朝著一個全新的方向,緩緩駛去。顧清瑜走出書房時,廊下的桂花正落得細碎,一片花瓣飄落在她的旗袍領口,像枚小巧的印章。她抬手拂去花瓣,指尖還帶著方才握文書時留下的紙頁溫度,心裏卻翻湧著比蘇州河浪頭更烈的情緒——蔣介石那句“來南京幫我”,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她人生的另一扇門,門後是她從未見過的光景,有光,也有影。
周曼卿正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和宋美齡說話,見她出來,立刻招手:“清瑜,過來坐,剛跟夫人說起你在英國時讀的那些書,夫人也愛讀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呢。”顧清瑜走過去,在宋美齡身邊坐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宋美齡就先笑了:“清瑜姑娘,方才委員長跟我說,你把文書工作做得極好,連他都誇你細致。”
這話像是溫水,輕輕熨帖了顧清瑜緊繃的神經。她淺笑著回應:“都是委員長和夫人指點,我不過是照著做罷了。”宋美齡卻搖了搖頭,指尖輕輕敲著石桌:“別謙虛,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們看得出來。上次在南京你說”亂世如蛛網”,這話不是尋常閨秀能說出來的——有見識,還敢說真話,這樣的姑娘,在南京不多見。”
顧清瑜心裏一動,忽然明白宋美齡的話裏藏著深意。她沒接話,隻是拿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庭院裏的梧桐樹上——那棵樹是父親年輕時種的,如今已長得枝繁葉茂,像顧家這些年的光景,看似穩固,卻也藏著風雨欲來的搖晃。
傍晚蔣介石離開顧公館時,特意在門口停了腳步,對顧清瑜說:“南京的住處我會讓人先安排好,你處理完蘇州的事,隨時可以過去。”他的語氣依舊沉穩,卻比白天多了幾分溫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直接發電報給我。”顧清瑜微微屈膝:“謝委員長,晚輩定盡快處理妥當。”
看著汽車駛遠,顧希形才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聲音裏帶著幾分複雜:“清瑜,你要想清楚,去南京不是去讀書,那地方比蘇州複雜得多,一步都不能錯。”顧清瑜轉頭看向父親,眼底滿是堅定:“爹,我知道。可顧家要想在亂世裏站穩,總得有人往前站一步——我不去,也會有別人去,不如我去。”
顧希形愣了愣,隨即歎了口氣,伸手理了理她旗袍的領口:“好,好女兒。爹沒白教你。”他這輩子帶兵打仗,最看重的就是“擔當”二字,如今女兒能說出這話,比讓他升軍銜更讓他欣慰。
接下來的幾天,顧清瑜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蘇州的事。她先是把手裏的文書工作交接給胡之平,細細叮囑了每一個需要注意的細節——從外文電報的翻譯技巧,到防務報告的重點標注,她都寫在紙上,一筆一畫,清晰明了。胡之平拿著那張紙,指尖微微發顫:“清瑜姐,你真的要去南京?”
“嗯,”顧清瑜點頭,語氣平靜,“委員長已經安排好了,過幾天就走。”胡之平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頭,眼神裏滿是認真:“清瑜姐,南京要是有人欺負你,你一定要發電報給我,我就算請假,也會去南京幫你。”
顧清瑜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心裏一陣發酸。她知道胡之平的心意,可這份心意,她終究隻能辜負。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平,謝謝你。以後顧家就多靠你了,尤其是慧中,她性子單純,你多照顧著點。”
提到顧慧中,胡之平的眼神柔和了些:“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慧中的。”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已經跟顧師長提了想娶慧中的事,顧師長說,等你去南京安頓好,就給我們辦婚事。”
顧清瑜愣了愣,隨即笑了:“好,太好了。慧中要是知道了,肯定高興。”她是真心為妹妹高興,慧中能嫁給胡之平,有一個安穩的歸宿,也算了卻了她一樁心事。
出發去南京的前一天晚上,顧清瑜在書房裏收拾行李。她把給易中的信放進箱子——信裏寫了她要去南京工作的事,還附了幾張南京的照片,希望能讓弟弟放心。周曼卿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個錦盒,遞給她:“這裏麵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