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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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點零八分。
藤原在等三井主動開口。
房間裏很安靜,隻有攝像機的拍攝聲。嗡嗡嗡,像幾隻提著籃子采蜜的蜜蜂,圍著空氣中的白花檀香扇動翅膀。
這種香味並不常見,聽說隻有銀座那家店特供。是老師推薦的,比起之前的香薰,確實更能讓病患放鬆警惕。
尤其是三井。
谘詢開始後的八分鍾,三井終於做好了心理建設。他稍往後坐了坐,小心靠進沙發裏。
“抱歉醫生,”他靦腆的笑“我的未婚妻讓我放鬆下來多和您溝通的,可我確實不善言辭。”
“沒關係,三井君。這次已經比之前有很大進步,就聊你想聊的,什麼話題都可以。”
三井依舊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還是鼓起勇氣開口“我做了個奇怪的夢,醫生。”
“夢?”藤原顯然有些驚訝“這我倒是沒想到,今天的開場白是夢這個話題。是有關什麼的夢呢,三井君?可以跟我描述一些細節嗎?”
“內容我記不清了,但我隻記得夢裏那股臭味,臭到讓我窒息。”
“臭味?是什麼樣的臭味呢?”
“屍臭。”
藤原眉毛一跳,顯然沒想到他給出這樣的回答。
“屍臭?是你身上的味道,還是。。。。。。其他人?”
三井垂下眼,睫毛微顫,他喃喃自語,自顧自的說“但又很香,雖然臭但又很香。”
“香?又是什麼樣的香味呢?花香?泥土香?肉香?”
藤原的發音在日本人中算最清楚的那一類,顆粒分明,很有嚼勁兒。發sh音時,和一般日本人不同,他會翹起一點舌頭尖,輕飄飄的擦過上牙膛,就這麼一點點的彈力,帶著些許外國人的性感發音就發出來了。
輕聲詢問你的時候,溫和又認真,不慌不忙。像把頭埋進鴨子最柔軟的羽毛胸脯裏,可靠又安心。
“我的頭發絲裏,醫生,全部都是。”
“都是屍臭和香味嗎?”
他聲音突然小了下去,半低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對的醫生,對的。”
“三井君,我們回到上一個問題。這個香味到底是什麼樣的?”
三井不說話了。聽到這個問題,他手指開始不安的轉起來袖子上的古董袖口,這對袖口應該是十九世紀的東西,古色古香,價格不菲。
果然他很抗拒這個問題。藤原發現了,從剛才開始,三井就一直在回避正麵回答。
“三井,說出來,你可以相信我。”藤原輕聲引導“相信你的未婚妻,我們都會幫你。”
他躊躇了一會兒,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眼神濕潤溫柔“是哥哥手中飯團的香味。”
“所以,哥哥也在你的夢裏嗎?”藤原輕聲問。
“沒有,我看不見哥哥。”三井語氣有些委屈“我隻聞得到味道,但他似乎不想讓我看到他。”
他的睫毛又長又密,像在眼睛上鑲了兩把烏鴉羽毛做的扇子。落了雪,刷的一眨,陰鬱雪上加霜。
“沒關係三井君,我們先換一個話題聊。”藤原坐在蓬鬆的沙發裏,就像和老朋友話家常一樣“可以和我聊聊你的哥哥嗎?”
“在之前的谘詢裏,你的哥哥出現過幾次,但從未深入聊過。今天我覺得是很好的契機,可以告訴我,你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三井抿著嘴半低下頭,他猶豫極了,從哪裏開始說起呢?
“哥哥和我是雙胞胎。”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淅淅瀝瀝的陰鬱。像雨滴打在院中景觀假山上的滴答聲。
“我和哥哥不同,他十分開朗健康,更喜歡去做各種挑戰和嚐試。”
“我注意到你用了健康這個詞,你是指身體上的健康嗎?”
“不完全是,醫生。他體力充沛更喜歡去野外冒險,而我從小身體不好,更喜歡悶在家裏。我的哥哥有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源源不斷,這讓我羨慕不已。”
三井在慢慢回憶,藤原似乎也被他帶到了兄弟二人的童年時光。叮當叮當,天晴了的雨霖鈴,在夏天微風中清脆搖曳。
他的聲音抖似乎染上了夏日的熱烈活潑,“他總帶著我去發現新奇的事物,教會我野外生存的技巧。還有鑽木取火,用一根小木棍。”三井難得的在心理谘詢中做出肢體上的模擬語言“就像這樣,醫生。我學了好久才學會,因為我的力氣和耐心不夠。我總是跟他賭氣,有這個時間不如去房間裏多看看畫,看看古董。”
“爸爸收藏室裏,各式各樣的名家畫作,還有古董。爸爸看我喜歡,還給我準備了一個百寶箱,裏麵都是他送我的小玩意兒。”
“哥哥還總偷我的古董袖扣。”他低聲笑了起來。
藤原有點驚訝,三井今天的狀態出奇的好。半年來,隻要涉及到哥哥的話題,他就會立刻察覺到自己的意圖,迅速轉移話題避而不談。
這是個很好的跡象,藤原心中躍躍欲試,準備乘勝追擊。
“是偷了什麼袖扣?可以描述給我嗎?我十分好奇是什麼好看的袖扣,讓你們兩個都喜歡。”
“我袖子上的這個就是,隻是其中之一。”
是個黃銅材質的長條形袖扣,上麵鐫刻著繁瑣精致的花紋和幾顆紅色寶石。很配三井的臉孔,畢竟他是日本人裏少見的長相,濃烈的華麗之美。
“他偷完又被你找到了?”
“哥哥每次都藏在他床底下的相片盒子裏。我不理他,少了什麼就去他那個盒子裏找,準能找到。”三井的表情少見的生動,帶著些許孩子氣的驕傲。
藤原鋪墊著,準備問出最核心的問題“哥哥現在和你住在一起嗎?”
來了。
他緊緊盯著三井的表情反應,在他拋出這個問題的瞬間,三井整個人瞬間緊繃起來,扇子般的睫毛“刷”的低垂蓋住雙眼。似乎這樣就可以在藤原麵前蓋住自己的全部表情。
“不。”他繃緊下巴,顯然又要開始全副武裝起來。
藤原絕不允許他又重新縮回他層層包裹的殼子中,立刻追問“那哥哥在哪裏呢?像你一樣和未婚妻住在一起,還是自己住?或者住在爸爸的老宅?”
三井緊緊抿著嘴,沉默。
攝像機的嗡嗡聲又回來了。
他的魂兒在不察覺的時候,被藤原悄悄放出的觸手包圍的密不透風,隻等三井下意識的反駁後。觸手迅速出擊,魂兒被逮了正著,被死死掐住了,跑不脫。他不說出來,今天就跑不脫,永遠別想回去他那封閉的殼。
二人對峙拉扯,三井難得用那雙陰鬱的眼,直勾勾的瞧著藤原。
這眼神讓他心驚,像一灘死掉的湖水裏,被海藻纏著苟延殘喘的魚。
“他死了,藤原亮司醫生。”聲音沙啞又沉默,還有難以言喻的悲傷。“哥哥為了救我,死掉了。”
漂亮。
藤原暗自鬆了一大口氣,他終於逼著他說出來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背後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三井聰慧而又敏感,總能在自己逮住他之前,嗖的跑沒影了。
不過還好,今天他成功了。
這是重大的進展。
藤原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表,晚上六點五十分“時間到了,三井君。我們今天就先到這裏吧。”
拉扯的敵意瞬間消失。
三井站起身,此時的他魂魄回籠,十分得體的和醫生握手行禮“謝謝醫生。我們下周同一時間見。”
他邊扣上西裝扣子,邊嗅了幾下鼻子“不過醫生,這個香薰味道好熟悉。”
藤原還微微沉浸在今天重大成果的愉悅中,並未放在心上“新買的,我覺得味道不錯。你如果喜歡,我們下次繼續用這個。”
三井想說什麼,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道別之後,轉身開門走出了房間。
藤原有點累,送走三井後,換好衣服去了樓下吸煙室。他抽出煙,先敲了兩下煙盒,然後點燃了深深吸一口。煙霧吞吐間,內凹的臉頰有種說不出的性感。
這是難得的放鬆時刻。
三井今天的變化是一個好跡象,他開始有打開自己,信任藤原的趨勢。這要感謝他那位精神力強大的未婚妻,她會是順利推進治療的好助力。
畢竟三井是個防禦心極強的家夥,而哥哥的話題更是禁忌。
煙燃了三分之一,屋外人來人往,滿是黃昏自由的味道。
藤原今年三十七,正是男性最好的年紀。骨相精致,薄唇單眼皮,臉皮精準的包裹著頭部骨骼,皮貼骨,雖然五官不像三井華美立體,但氣質卻十分拔尖。金絲眼鏡,白大褂,深藍色的醫生工作服,聽診器蕩漾在胸前,禁欲卻勾人。
那雙丹鳳眼是點睛之筆,眼皮介於單雙間,正視你時溫柔和情意仿佛都卷進了那層眼皮裏,訴說不完的情話。
可垂下眼時眼皮卻緊致光滑,連帶著那潛藏的愛意都消散不見,隻剩一雙冷冰冰的殼子。
連著抽了兩根,第三根抽了一半,藤原告訴自己不能再抽了。他克製的按熄了煙,站起身朝地下室走去,準備開車回家。
新來的保姆還沒熟悉自己的口味和忌口。昨天做了蝦肉煎餅,差點害死他,幸虧自己鼻子尖聞到了蝦的腥味。
希望她看見自己放在玄關門口的口味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