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車亦是江湖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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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皮火車像一頭疲憊的鐵獸,喘息著穿行在漸暖的南方土地上。車廂裏依舊擁擠不堪,各種氣味混合發酵。汗臭、腳臭、廉價煙草味、嬰兒尿騷味和隔夜吃食的餿味,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罩住了每個人的呼吸。
    孫曉雅從座位底下艱難地探出頭,試圖吸一口稍顯新鮮的空氣。她看見對麵的大媽秀芹正打著瞌睡,腦袋一點一點,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個縫在內衣上的暗袋,那裏麵藏著她的全部家當。
    “瓜子香煙礦泉水啦。”售貨員推著小車艱難地穿過人群,不時用東北話嗬斥著:“腳收一收!腿讓一讓!”
    突然,車廂中部爆出一聲尖叫:”我的錢!我的錢沒了!”
    整個車廂頓時炸開了鍋。丟了錢的女人瘋了似的抖開編織袋,裏頭的家夥什全砸在地上:”誰見了用紅手絹包的五千塊?那是我男人在廠裏這些年換的買斷錢啊!”她膝蓋一軟砸在痰漬斑斑的地板上,拽著過道乘客的褲腿嘶喊:”哪位大哥大姐行行好把錢還我!我當牛做馬報答您!”額頭砰砰撞著車廂鐵板,”紅手絹包的。。。我一分都沒敢動啊!那是我家救命錢啊!咱都是下崗人,知道這錢的分量啊!”她突然撕開棉襖領口,露出補丁摞補丁的裏襯,汗淚糊了滿臉:”我給你們磕頭了!到了南方我給你們洗衣服洗衣服做飯!”
    周圍的人看見此副模樣都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藏錢的地方。曉雅也緊張地摸了摸縫在內衣裏的五百塊錢,那是趙誌剛用手表換來的,是她去浙江的全部本錢。
    “剛才有個瘦小子在這轉悠!”有人喊道,“穿黑棉襖,戴個鴨舌帽!”
    一瞬間憤怒像野火一樣在車廂裏蔓延。曾經同為國企工人們的乘客們,此刻因為共同的遭遇而團結起來。
    “抓小偷!”不知誰喊了一聲,頓時應者雲集。
    幾個壯漢自發分頭搜查各車廂。曉雅瞧見他們泛紅的眼仁和緊繃的下頜線——那是被生活碾到絕境的獸類才有的凶光。
    半小時後後車廂炸了:“按住了!狗東西在這兒!”
    人流推著曉雅湧過去。地上趴著個精瘦青年,臉上掛著血。
    突然,丟錢的女人像頭發狂的母獅撲上去。她幹裂的嘴唇直哆嗦,眼白裏爬滿血絲,十指摳住小偷黑棉襖領子:“沒良心的!這是買斷工齡的錢!我男人這些年鉚釘白打了?”指甲刮過紐扣迸出血珠,她渾然不覺,瘋了似的撕扯對方衣裳翻找。
    小偷掙紮,被周圍人按得更緊。“紅手絹包的!印牡丹花的!”她唾沫星子混著淚砸過去,“廠子黃了時老書記磕頭求的安置費。。。你偷這錢要遭雷劈!你不得好亖啊!”巴掌劈頭蓋臉落下去,悶響裹著哭嚎,“小兄弟。。。你還我錢。。。給你磕頭。。。我兒子在東莞等這錢交學徒費啊。。。”
    哭訴漸弱成破碎的氣音,像台老機床最後一聲嗚咽。
    有人抄起搪瓷缸砸小偷後背,鏽黃茶漬濺在車廂壁上。王秀芹突然癱軟,攥著對方衣角的手死不鬆開,額頭抵著地板哽咽。
    曉雅望進那雙絕望的眼睛,像極了機械廠倉庫老劉上吊前的模樣,走投無路的絕望。
    “別打了!要出人命!”她喊,聲音卻被怒海吞沒。
    乘警趕到時,小偷被製伏,錢卻沒了。後來才知道他有同夥。
    丟錢的女人還在哭。人群慢慢靜了,先前的憤怒像退潮的海水,隻剩警惕的目光在彼此間遊移。人們更緊地捂住隨身財物,隔閡在沉默裏悄然滋生。
    傍晚時分,一個穿著皮夾克、油頭粉麵的男人出現在車廂裏。他操著一口東北口音,卻刻意帶著南方腔調:“老鄉們,兄弟姐妹們!我知道大家這是要去南方謀生路。我在東莞有門路,電子廠招工,包吃包住,月薪八百!”
    人群頓時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盯著這個男人。
    “不過嘛,”男人拖長了聲音,“廠裏要收二百塊錢押金,這也是防止大家幹兩天就跑路不是?我這兒有名額,先到先得!”
    曉雅看見幾個年輕人圍了上去,急切地詢問著細節。對座的大媽碰碰她的胳膊:“閨女,可別信這個。我聽說這些都是騙人的,收了錢就把你扔在半道上。”
    但即便是這樣,還是有人願意賭一把。一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掏出皺巴巴的鈔票:“大哥,給我報個名!我在沈陽機床廠幹過,啥活都能幹!”
    皮夾克男人笑**地收下錢,在小本子上記了幾筆:“好嘞!明天到站跟我走!”
    夜深後,曉雅再次鑽回座位底下。她聽見周圍的人們在低聲交流:
    “你說那招工的是真的假的?”
    “誰知道呢?但這世道,有點希望總比沒有強。”
    “我帶了五百塊錢出來,要是找不到工作。。。”
    “別說晦氣話!南方遍地是黃金,就看你彎不彎腰撿!”
    曉雅睡不著,她想起趙誌剛和佳妮。此刻的沈陽應該還在下雪,筒子樓裏一定很冷。她摸了摸內衣裏的五百塊錢,突然覺得這趟南下之旅前途未卜。
    淩晨時分,車廂再次騷動起來。那個交了兩百塊錢押金的小夥子哭著喊:“那王八蛋跑了!我在廁所門口聽見他跟同夥說,到下一站就要跑!”
    希望破滅的哭聲在車廂裏回蕩,卻沒有人去安慰他。每個人都在守護著自己那點微薄的希望和更微薄的財產。
    曉雅閉上眼睛,想起離開那天的沈陽。趙誌剛站在月台上,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間。
    火車繼續向南,載著一車廂的夢想、絕望、欺詐和微弱的希望,轟隆隆地駛向未知的南方。曉雅知道,這節車廂就是整個東北的縮影。在困境中掙紮,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在黑暗中守護著最後一點光明。
    天快亮時,曉雅終於睡著了。她夢見趙誌剛在夜市上吆喝賣襪子,夢見佳妮考了全校第一,夢見機械廠的大煙囪又開始冒煙了。在夢中,她笑了,這是離開東北後的第一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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