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腐鐵與茉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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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都台東區藏前町茶屋“朝顏”】
    午後稀薄的陽光,勉強穿透茶屋“朝顏”的舊式木格窗欞,在鋪著藤席的地麵上切割出幾塊斜斜的光斑。空氣裏浮動著微塵,混合著玄米茶焙煎過的獨特香氣,以及老房子木料經年累月散發的、略帶潮濕的沉靜氣味。店內陳設簡樸,卻處處透著歲月打磨的溫潤,幾隻插著應季花枝的陶瓶,為這方靜謐空間增添了幾分生機。
    溫予安靜靜地跪坐在窗邊的蒲團上,身姿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緊繃。她的手指捏著那隻粗陶茶盞,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將那溫熱的瓷壁捏碎。茶碗裏,深綠色的玄米茶湯麵上,熱氣嫋嫋升騰,扭曲、變幻,在氤氳的水霧中,竟漸漸勾勒出一張模糊而熟悉的人臉輪廓——是山田鈴,眉眼間帶著她慣有的、混合著憂懼與堅定的複雜神情。
    溫予安的瞳孔微微收縮,凝視著那團即將消散的熱氣,仿佛能透過這虛幻的影像,看到另一雙眼睛,另一段人生。記憶的碎片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她心底悄然湧動,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阿鈴,喝口茶,定定神吧。”一個蒼老而溫和的聲音打破了寂靜。穿著紺色小紋和服的老婦人,動作遲緩卻異常平穩地將另一盞茶推到她麵前。老婦人的臉上布滿皺紋,眼神看似被歲月磨得渾濁,此刻卻沉澱著洞察世事的安寧。她布滿老年斑的手在收回時,似是無意地用碗底壓住了一張邊緣有些折角的薄紙。“這個,”老婦人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如同耳語,“是我今早去神田神社祈福時,在鳥居旁的石燈籠下撿到的。看著……像是你的字跡。”
    溫予安心頭一凜,目光從茶碗上移開,落在那個張紙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攫住了她。她伸出略顯冰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紙。紙張粗糙,上麵的鋼筆字跡帶著一種獨特的澀意,仿佛書寫者在落筆時內心充滿了掙紮與急切。字跡確實是她的,或者說,是“山田鈴”的。上麵清晰地寫著:“8月20日,滿鐵列車將載”特殊貨物”自東京前往名古屋。若我遭遇不測,尋找一位常穿藏藍色西裝的蘇小姐。”
    “蘇小姐?”老婦人喃喃重複著這個名字,她那雙原本略顯渾濁的眼睛裏,倏然閃過一絲清亮的光,像是夜空中突然劃過的流星。“是那位……上個月在淺草寺雷門前,幫助過我女兒脫離軍警盤問的蘇明薇小姐吧?那位好心的小姐……”
    溫予安的後頸瞬間竄起一股難以抑製的涼意,沿著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這感覺並非完全源於恐懼,更多是一種深沉的困惑與警惕。這張紙條,究竟是“山田鈴”殘留的記憶碎片,在無意識中引導著她的行為?還是……一個極其精妙的陷阱,或者,是某個知情人正在通過這種隱秘得近乎詭異的方式,向她傳遞至關重要的情報?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老婦人。
    就在老婦人抬手為她續茶的瞬間,溫予安敏銳地捕捉到,對方那寬大的和服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了半截編織精巧的紅色繩結。那繩結的樣式、顏色,甚至磨損的程度,都與她記憶碎片中,蘇明薇腕間那枚作為反戰組織秘密標記的紅繩,一模一樣!
    這個發現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中的迷霧。老婦人絕非普通的茶屋主人。她是“朝顏”這處秘密聯絡點的守護者,更是蘇明薇及其背後反戰網絡的重要一環。溫予安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狂跳的心髒。她將紙條緊緊攥在手心,指尖的冰涼與掌心的微汗交織。山田鈴的記憶、蘇明薇的紅繩、老婦人意有所指的話語,以及那張預示不祥的紙條……所有線索,都指向了八月二十日那趟開往名古屋的滿鐵列車。
    【澀穀站貨運月台次日清晨】
    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澀穀貨運站籠罩在一片濕冷的霧氣中。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煤煙味、鐵鏽味,以及貨物長期堆積產生的黴腐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工業化都市角落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圍。探照燈的光柱在霧氣中徒勞地掃射,勾勒出堆積如山的貨箱和靜止的列車輪廓,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
    沈清歡像一隻靈巧的貓,借助貨箱投下的陰影作為掩護,貓腰鑽入兩節車廂連接的狹窄縫隙。冰冷潮濕的鐵板貼著她的後背,傳來刺骨的寒意。黴味混著濃烈的鐵鏽味撲麵而來,嗆得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卻強行壓下了喉嚨口的癢意。她迅速從工具包裏摸出一支小巧卻功率強勁的手電筒,按下開關,一道細長的光柱刺破黑暗,謹慎地掃過周圍堆疊如山的木箱。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快速掠過箱體上各種模糊的標識和噴漆代碼。最終,光束停留在了一排標著“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醫藥品專用”字樣的貨箱上。這些箱子與其他粗獷的貨箱相比,外觀更為規整,木板接縫處甚至進行了簡單的密封處理,但這反而更顯得可疑。
    “陳墨,聽到請回答。我已接近目標貨箱,你那裏的定位信號穩定嗎?”沈清歡對著隱藏在衣領下的微型喉麥低語,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是氣息的摩擦。與此同時,她的右手熟練地轉動著一把特製的微型焊槍,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保持高度清醒。
    耳機裏傳來一陣細微的電流雜音,接著是陳墨那帶著獨特科技感、卻隱約透出擔憂的聲音:“信號穩定,清歡。但是……監測到異常的背景幹擾,波動頻率正在增強。可能是曆史修正機製的自檢程序開始掃描這片區域了,你得加快動作。也有另一種更壞的可能,駐站的731部隊警衛或特高課的耳目,察覺到了這條秘密運輸線上的異常活動。”
    沈清歡的指尖輕輕拂過目標木箱上冰冷的金屬鎖扣。出發前,她已通過內線獲得的簡易X光掃描圖顯示,箱內整齊地碼放著成捆的注射器與無數細小的玻璃安瓿瓶。箱外的標簽清晰印著“傷寒疫苗”——然而,長期與這些魔鬼打交道的經驗殘酷地告訴她,731部隊所謂的“疫苗”,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致命細菌的培養液或活體樣本,是用於製造瘟疫和死亡的惡魔果實。
    “明白。準備動手。”沈清歡不再猶豫,低聲回複,同時果斷按下焊槍的開關。一簇藍紫色的熾熱火焰瞬間噴出,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地舔舐著堅硬的金屬鎖芯。高溫使得周圍的空氣微微扭曲,金屬熔化的刺鼻焦糊味迅速在狹小空間內彌漫開來,讓她胃裏一陣翻湧。她強忍不適,待鎖芯軟化,迅速用撬棍將其破壞,無聲地撬開了沉重的箱蓋。
    箱內景象與掃描圖無異。她不敢耽擱,迅速從貼身口袋裏取出一枚比指甲蓋還小的微型追蹤器,動作輕巧而精準地將其塞進最底層一堆安瓿瓶之間的緩衝夾層裏。隻要貨車開動,追蹤器就能持續發送信號,引導後續行動。
    就在她剛剛合上箱蓋,準備撤離的刹那——
    “叮——叮——叮——!”
    尖銳刺耳的警報聲毫無預兆地炸響,瞬間撕裂了貨運站淩晨的寂靜!月台另一端立刻傳來雜遝而沉重的皮靴腳步聲,伴隨著日軍憲兵粗暴的哨音和嘰裏呱啦的吼叫。數道手電光柱亂晃,刺刀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殘忍的光芒,直刺沈清歡的眼睛。
    心髒驟然縮緊!暴露了!沈清歡腦中閃過這個念頭,身體卻已本能地抓起焊槍,轉身就想往貨箱堆的更深處鑽去,利用複雜的地形擺脫追兵。
    然而,她剛側身鑽過兩個貨箱的縫隙,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個溫軟的身體!對方似乎也正隱匿於此。
    “別出聲!跟我來!”一個低沉而急促的女聲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緊接著,她的手腕被一隻強有力的手牢牢抓住。沈清歡在昏暗的光線中看清了對方——正是那位穿著剪裁合體的藏藍色西裝的蘇明薇!
    蘇明薇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拽著沈清歡,像兩道幽靈般迅速鑽進了旁邊一節廢棄貨車底部的維修夾層。這處空間極其狹小,布滿油膩汙穢的金屬構件和管道,兩人隻能緊緊挨著,蜷縮在其中,幾乎能聽到彼此因為緊張而加速的心跳。外麵,憲兵沉重的皮靴聲和凶狠的嗬斥聲越來越近,槍托砸碰貨箱門的聲音沉悶得讓人心慌。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沈清歡壓低聲音,氣息因剛才的狂奔和緊張而有些紊亂。她聞到蘇明薇身上淡淡的、與這汙濁環境格格不入的皂角清香。
    “溫予安冒死送出的情報。”蘇明薇的聲音依舊冷靜,她甚至摸出懷表,就著夾層縫隙透入的微弱光線看了一眼時間,“”山田鈴”記憶碎片中閃現的片段顯示,這條運輸線上可能出現了內鬼,泄露了我們的行動計劃。我必須親自來確認情況,並確保追蹤器能成功安置。”
    貨箱堆外,搜查的動靜越來越大,似乎憲兵正在逐箱檢查。沈清歡在黑暗中摸索著,無意間碰到了蘇明薇的手腕,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枚熟悉的、編織精致的紅繩。她突然明白了什麼,緊張的情緒奇異地平複了一些,甚至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原來……”朝顏”茶屋的那位老婦人,是你的人。”
    “不止她。”蘇明薇的呼吸輕輕拂過沈清歡的耳畔,聲音雖低,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仿佛能穿透這鐵皮的禁錮,“整個東京,乃至更廣闊地帶,無數渴望和平、痛恨戰爭的人們,已經悄悄編織成了一張反戰網絡。我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點燃那根能夠燒毀這一切黑暗的導火索。”
    【名古屋站貨運調度室午後】
    名古屋火車站貨運調度室位於站場二樓,巨大的玻璃窗正對著繁忙的軌道。午後略顯慵懶的陽光照射進來,在布滿灰塵的控製台和圖表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混雜著墨水、紙張、煙草以及汗水的味道。電報機滴滴答答地響著,調度員們大聲吆喝,一片喧囂景象。
    林野獨自站在調度室二樓的觀察窗前,身姿挺拔如白楊。她手中舉著一副高倍軍用望遠鏡,神情冷峻地注視著下方如同蛛網般密集交錯的鐵軌。鏡筒緩緩移動,最終鎖定了一列剛剛完成編組、正在緩緩駛離三號站台的貨車。車廂側麵,“名古屋第7病院專用”的白色字樣在深色車皮的映襯下,格外刺眼。那所謂的“病院”,實則是細菌部隊的一個重要中轉站。
    她的指尖在臂彎夾著的、經過偽裝的戰術平板上快速敲擊著,屏幕上一串串綠色的代碼飛速滾動。“陳墨,幹擾程序是否已完全生效?目標列車是否按預定路線偏離?”她的聲音通過隱藏式耳機傳出,冷靜得不帶一絲波瀾。
    “調度係統的核心程序已被我們植入的錯誤代碼覆蓋,”陳墨的聲音清晰傳來,帶著技術專家特有的精確感,“這列掛著羊皮的惡魔列車,不會被引向名古屋第七病院,而是會被信號燈和道岔誤導,最終導向岐阜縣境內的那段早已廢棄的深山礦場支線——那裏,有我們事先埋設好的高能燃燒彈,足以將它和它承載的罪惡徹底淨化。”
    林野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冷冽的弧度。計劃正在一步步推進。然而,就在這時,樓下調度大廳入口處突然響起一陣不和諧的喧嘩與騷動,打斷了原有的工作節奏。
    林野敏銳地蹙眉,迅速探身向下望去。隻見幾個身穿土黃色憲兵製服、麵目凶狠的男人,正粗暴地拽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報童往外拖拽。那報童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嚇得麵無人色,拚命掙紮著,懷中抱著的報紙散落一地。其中一份報紙的頭版,一個黑色加粗的醒目標題,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傷了林野的眼睛:《反戰分子團夥疑潛入東京,疑似策劃破壞重要軍需運輸線》。
    “曆史修正機製開始加速清理”異常”了。”林野收回目光,對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來到她身邊的唐小滿低聲說道。唐小滿依舊是一副看似漫不經心的樣子,但眼神裏卻閃爍著獵豹般的警覺。“輿論造勢,抓人頂罪,是他們慣用的伎倆。小滿,你和溫予安立刻動身,前往岐阜縣那個廢棄礦場,務必確認燃燒彈準時引爆,徹底銷毀那些細菌樣本。樓下那個報童……”林野的目光再次投向樓下那片混亂,“他常年在這一帶賣報,消息靈通,我懷疑他兜裏或者腦子裏,可能藏著與731部隊近期活動相關的情報,我必須去處理一下,看能否營救並獲取信息。”
    【岐阜縣廢棄礦場黃昏】
    岐阜縣境內的深山,黃昏總是來得更早一些。夕陽的餘暉勉強給綿延的山脊鍍上一層淒豔的血紅色,但山穀深處的廢棄礦場卻已提前陷入昏暗與死寂。巨大的礦坑如同大地上的一道猙獰傷疤,裸露的岩石呈現黑褐色,歪斜的木質井架在風中發出吱呀作響的**,仿佛亡魂的哀歎。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煤渣和植被腐爛混合的怪異氣味。
    唐小滿將手中那把鋒利的匕首猛地插進身旁一棵枯樹的樹幹,匕首柄微微顫動,發出低沉的嗡鳴。她活動了一下手腕,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荒涼的環境。不遠處,溫予安正蹲在礦坑邊緣,凝神望著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訪問著(和服的一種)已經沾滿了穿梭山林時蹭上的草屑和泥土,顯得風塵仆仆。在她腰間,那柄肋差的鯊魚皮鞘上,凝結著未曾幹透的露珠——那是不到一小時前,在通往礦場的鐵路沿線伏擊日軍巡邏小隊時,從敵人屍體上翻滾沾染的痕跡,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
    “一切就緒,就等”客人”上門了。”唐小滿低聲道,聲音在山穀中引起輕微的回響。
    溫予安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聽覺上。山風穿過枯枝和廢棄鐵軌的聲音,遠處偶爾傳來的鳥鳴,都構成了一首荒涼的交響。
    突然,溫予安猛地抬起頭,耳朵微微一動,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來了!”
    她的聲音剛落,遠處山坳的盡頭,便傳來了沉悶的火車汽笛聲,悠長而淒厲,劃破了山間的寧靜。緊接著,沉重的車輪碾壓鐵軌的“哐當”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一列貨車如同疲憊的黑色巨蟒,緩緩駛入荒廢的礦場站台,車頭巨大的前燈射出兩道刺目的光柱,勉強撕裂了愈發濃重的暮色,卻也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更添幾分詭譎。
    唐小滿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她摸出那個製作粗糙但威力巨大的遙控引爆裝置,拇指輕輕放在紅色的按鈕上,低聲道:“燃燒彈就埋在鐵軌兩側的碎石下,覆蓋範圍足夠,隻要按下,三秒後,這裏將變成一片火海,送這些肮髒的東西下地獄!”
    “等等!”就在唐小滿即將用力的瞬間,溫予安卻突然出聲製止,同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溫予安的目光死死盯住緩緩停下的貨車車廂側麵,“你看那裏!貨箱側麵的標記!”
    兩人同時眯起眼睛,借助車頭燈的反光和夕陽最後的一絲餘暉,努力分辨。隻見在其中一個貨箱側板靠近底部的不起眼角落,有人用鮮豔的紅漆,勾勒出了一朵簡潔而充滿生命力的茉莉花圖案!
    那圖案的筆觸、風格,與“朝顏”茶屋老婦人茶碗底壓著的那張紙條上的暗示、與蘇明薇腕間那枚作為身份標識的紅繩形態,隱隱然構成了一個呼應的、充滿希望的符號!這是自己人的標記!意味著箱內或許並非全是致命的細菌,也可能混雜著組織需要獲取的物證,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個更高層計劃的一部分?
    這個發現讓兩人心頭劇震。然而,時間的流逝不容她們細想。
    就在這電光火石般的遲疑間——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巨響,毫無預兆地從她們身後不遠處的鐵軌下方猛然炸開!顯然,是林野和陳墨遠程操控的備用引爆係統,在檢測到列車完全進入伏擊圈後,自動啟動了!熾熱的紅色火球騰空而起,瞬間吞噬了列車的中段車廂,巨大的衝擊波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碎石撲麵而來,將站在礦坑邊緣的溫予安和唐小滿猛地向後推去!
    溫予安在撲倒在地的瞬間,隻覺得腦海中“嗡”的一聲,仿佛某個閘門被狂暴的力量衝開。無數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入她的意識。
    她看見穿著樸素學生裝、滿臉稚氣卻目光堅定的自己,舉著寫有“反対細菌戦!”“和平を求める!”(反對細菌戰!祈求和平!)的標語牌,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方,聲嘶力竭地呐喊;她看見凶神惡煞的憲兵隊衝散人群,明晃晃的刺刀,黑洞洞的槍口,子彈呼嘯著穿透她年輕的胸膛,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生命的快速流逝;最後的畫麵,模糊而悲壯,定格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刑場,她倒在泥濘中,而同樣穿著學生服的山田鈴,不顧一切地撲過來,緊緊抱著她逐漸冰冷的身體,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用盡最後力氣在她耳邊哽咽:“堅持住……總有一天,要告訴未來的孩子們……我們……沒有放棄……”
    火焰在身後瘋狂燃燒,映紅了半邊天空,也映紅了溫予安淌滿淚水的臉頰。原來,山田鈴不僅僅是她的偽裝身份,更是她前世未曾完成的誓言與羈絆。
    【東京藏前町茶屋“朝顏”夜】
    夜色深沉,東京實行燈火管製,街上一片晦暗。隻有“朝顏”茶屋的紙窗內,還透出一點豆大的、溫暖的燈光,在這壓抑的黑暗中,如同風中之燭,微弱卻頑強。
    蘇明薇輕輕推開茶屋的移門,動作靈巧如貓,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店內,溫予安已經坐在了她常坐的那個靠窗的位置,仿佛從未離開。桌上的茶盞裏,玄米茶早已涼透,顏色變得深沉。茶盞下,依舊壓著一張新的紙條,上麵的字跡略顯潦草,顯然書寫時情況緊急:“下一個確認目標,陸軍中將山本隆司,細菌戰重要推動者。其書房藏有關鍵作戰日誌。務必小心,組織內部疑似存在”內鬼”。”
    “內鬼?”蘇明薇在溫予安對麵緩緩坐下,和服下擺拂過地麵。她腕間那枚紅繩,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晃動了一下,像一滴凝固的血。“消息可靠嗎?”
    溫予安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緩緩攤開一直緊握著的左手手掌。掌心之中,靜靜躺著一枚金屬徽章,邊緣沾染著已經變成暗褐色的血跡——那是日本憲兵隊特高課課長佐伯健一的身份徽章!是她從傍晚岐阜礦場爆炸現場的混亂中,趁亂從一具焦黑的憲兵屍體旁撿到的。這枚徽章的出現,意味著她們的行動,已經引起了這個嗅覺敏銳的特務頭子的高度關注。
    “他安插在運輸係統中的眼線,恐怕已經將岐阜縣的爆炸與我們聯係起來了。”溫予安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帶著冰冷的寒意,“情報顯示,佐伯健一今晚會親自前往山本隆司位於郊區的公館,進行秘密彙報。這既是危機,也是機會。”
    蘇明薇再次摸出那塊精致的懷表,表蓋彈開,露出泛黃的表麵。“距離山本公館晚間警戒換班,還有兩小時。時間緊迫,但足夠我們布置。林野會設法在半路攔截佐伯健一,至少拖延他的時間,打亂他的步驟。而我們,”她看向溫予安,目光交彙,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絕,“目標,山本公館。但記住,這次行動的首要目的不是刺殺,而是潛入他的書房,偷出那本記錄著細菌部隊詳細部署和罪證的作戰日誌。那將是捅向他們的最鋒利的一刀。”
    溫予安默默起身,動作優雅而沉穩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訪問著和服。腰間那柄肋差隨著她的動作,在鞘內發出細微的、幾乎不可聞的輕響。這一刻,她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山田鈴抱著前世那個“她”時,所說的最後話語:“告訴未來的孩子們……別放棄。”
    火焰與死亡,背叛與堅守,記憶與現實,在這一刻交織纏繞。溫予安深吸一口帶著茶香和夜露清冷的空氣,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她在心中默念:是的,別放棄。這一次,輪到我們,來為這個黑暗的時代,守住那微弱的、卻永不熄滅的希望之火。
    【觀測站全息屏前】
    超越時空的觀測站內,一片冰冷的技術性寂靜。巨大的環形空間中央,懸浮著數麵巨大的全息顯示屏,上麵正以多角度、多頻譜實時呈現著1943年岐阜縣廢棄礦場的爆炸畫麵。熊熊燃燒的烈焰將夜空染成不祥的紅色,高溫甚至扭曲了屏幕上的空氣影像。
    陸沉穿著筆挺的製服,身姿挺拔地站在主屏幕前,麵無表情地盯著那團毀滅的火焰。他緊抿著嘴唇,下頜線繃得如同刀鋒。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流,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一名年輕的技術員轉過身,語氣帶著一絲完成任務的彙報感:“報告指揮官,岐阜縣礦場燃燒彈已確認成功引爆。初步能量掃描顯示,爆炸中心溫度超過一千五百攝氏度,足以確保摧毀列車內所有已知類型的生物細菌樣本。731部隊此次的”特殊貨物”運輸鏈已被切斷。”
    然而,他話音剛落,旁邊另一名緊盯著複雜波動圖譜屏幕的技術員卻皺緊了眉頭,聲音帶著困惑和一絲不安:“但是……指揮官,情況有異。曆史修正力的整體數值非但沒有下降,反而在爆炸發生後出現了短暫的下跌後,迅速回升,目前穩定在1.2%的閾值上方,並且仍有微弱上升趨勢。更異常的是,我們監測到,隸屬於特高課課長佐伯健一的特定意識波信號,正在發生異常的、遠超常理的增強反應!這不符合已知的曆史修正規律!”
    陸沉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盯著屏幕上那個代表佐伯健一的、正在劇烈閃爍的能量標識符,眼中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他想起在溫予安作為“守望者”誌願者,即將進行意識投射、潛入“山田鈴”身份之前,在準備室裏,她曾仰著臉,認真地問他:“指揮官,如果……如果我在那個時空,為了完成任務,或者為了生存,不得不完全沉浸於”山田鈴”的角色,甚至……做出一些違背我本性,或者可能影響任務評判的事情……您會怪我嗎?”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記憶清晰回放。他看著她清澈而堅定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後用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異常溫和而堅定的語氣,輕聲說道:“不會。無論你變成誰,或者需要扮演誰,你,以及所有像你一樣投身於這條艱難時間線的”守望者”,你們的本質從未改變。你們是在無盡黑暗的曆史長河中,為了一絲微光而逆流而上的勇者。你們守護的,是未來。”
    【尾聲】
    夜色如墨,籠罩著戰時的東京。溫予安拖著略顯疲憊卻異常堅定的步伐,再次回到了藏前町那間熟悉的茶屋“朝顏”。店內的燈火比平日似乎更加昏暗一些,帶著一種曲終人散的寥落。
    老婦人似乎早已料到她會回來,店內已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她自己也換上了出遠門的簡樸行裝,正準備熄燈關門。看到溫予安,老婦人渾濁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慈愛、擔憂與決然的神情。
    她沒有多問什麼,隻是默默地將一個用靛藍色碎布仔細包裹好的、略顯沉重的小布包,塞進了溫予安的手中。布包入手微沉,帶著老婦人手心的溫度。“這是阿鈴……早些時候托我保管的。她說,如果她沒能再回來,就在合適的時機,把這個交給你。”老婦人的聲音沙啞而平靜,“她說,你會明白的。”
    溫予安的手指微微顫抖著,解開了布包上係著的結。裏麵躺著的,是一本頁麵已經泛黃、邊角卷曲的古舊和歌集。更令人心悸的是,書的封麵和扉頁上,沾染著幾片已經變成暗褐色的、清晰可辨的血跡!她小心翼翼地翻開扉頁,一行娟秀而帶著決絕之氣的字跡映入眼簾:“若我終將成為火焰,唯願以此身,燒盡世間所有之黑暗。”
    字跡是屬於山田鈴的。這不僅是遺言,更是誓言。
    溫予安的心情沉重如同壓著鉛塊,她一頁一頁地緩緩翻動著。和歌的文字優美而哀傷,訴說著自然之美與生命無常。當她翻到最後一頁時,動作突然頓住了。
    一張小小的、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從書頁的夾層中滑落出來,掉在她的膝上。
    照片上,是兩個年輕女子並肩站在澀穀站附近的街角,背景是典型的昭和初期街景。其中一人穿著素雅的和服,眉宇間是溫予安熟悉的、屬於山田鈴的溫婉與堅韌;而另一人,正是穿著利落藏藍色西裝的蘇明薇,眼神銳利地望向鏡頭。值得注意的是,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的貨運月台方向,照片的邊緣恰好捕捉到了一簇轉瞬即逝的、藍紫色的耀眼火焰——那正是沈清歡當時用於切開貨箱鎖扣的焊槍所迸發出的光芒!
    這張照片,像一道閃電,瞬間連接了過去與現在,揭示了在她們未曾察覺的瞬間,命運早已將她們的軌跡緊密地編織在了一起。
    溫予安將照片緊緊握在手心,仿佛要從中汲取力量。她抬起頭,透過茶屋的格子窗,望向外麵被燈火管製籠罩的、一片漆黑的東京夜空。然而,在遙遠的東南方向,天際線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巨大的火光映照出一片隱約的、持續不散的暗紅色——那是岐阜縣方向礦場仍在燃燒的熊熊烈火映襯出的光芒。
    溫予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和歌集和照片仔細地貼身收好。她知道,岐阜礦場的爆炸,並非這場隱秘戰爭的結束。它隻是一聲號角,一個開始。一場在腐鐵與硝煙中,用生命與信念守護那微弱如茉莉般希望的、更為艱巨的鬥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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