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旋律把雨水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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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巷的路麵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在清晨慘淡的日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昨夜的風刮了一宿,卷著黃土高原的細塵,給巷子兩旁的灰磚牆和枯槐枝椏都撲上了一層灰撲撲的土色。
陳風的白色SUV像一艘誤入風沙區的孤舟,緩緩停在“懸紋身”那塊被風吹日曬褪了色的招牌下,和一輛落滿塵土的黑色摩托車並排放著。
空氣幹冷刺骨,嗬出的白氣瞬間就被風吹散。
昨天淩晨,那位“大橘貓”女士才通過了陳風的好友申請,等解釋過來意之後,一直到下午才把定位發了過來。
陳風推開車門,一股幹冷的寒風立刻撲麵而來,刮得她臉頰生疼。空氣中有股燒煤取暖的煙囪味兒,混著不知誰家灶台上熬煮小米粥的香氣,還夾雜著一點……活色生香的汗味。
陳風沒心思細辨這些味道,縮著脖子快步走向那扇貼著斑駁搖滾樂隊海報的玻璃門,推門而入。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溫度要高得多,氣味也更複雜。
空氣立刻變得溫熱黏膩,消毒水、鬆節油,還有種甜得發膩的彩色墨水味兒,劈頭蓋臉地湧上來。
重低音的聲浪沉甸甸地壓在胸腔上,一台紋身槍正發出持續而穩定的嗡鳴,像一個憋屈極了的電鑽,死命往骨頭裏麵鑽。
她就在那一片嗡嗡聲正當中。
黑色工字背心,後背汗濕透了,緊貼著,勾勒出一截利落的線條。耳朵上三個銀環,隨著動作閃過轉瞬即逝的冷光。
一個花臂大漢呲牙咧嘴地趴著:“懸姐,輕點兒……這地兒麻筋兒啊,哎呦喂,跟過電似的。”
“電費可五毛一度,龍哥,現結還是賒賬?”她頭都沒抬,聲音悶在口罩裏,手腕子穩得跟焊死了似的。
“哎,小賈,你看看你師傅,能摳死她的。”花臂大漢笑罵道,又是一抽抽,“哎呦我去…懸姐你這手比上回還黑…”
旁邊一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的小年輕正擦機器,噗嗤一下樂了:“龍哥,摳是我們家的獨家特色,生人不講價,熟人更是逮住就宰。”
“滾犢子,小賈你幫親不幫理,下回我給你紋一個hellokitty,還得是粉色的!”
嗡嗡聲冷不丁停了。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來,像被北風擦亮的刀片,唰一下刮過陳風全身,最後看了眼那摞整理得板板正正的A4紙,又回到了陳風身上。
是她。
李懸有點兒震驚,不過想想又在意料之中,他們這片一個賽一個貧,一個比一個渾。估計也就是她才能一口一個規矩。
“打烊了。”聲音不高,帶著被機器磨久了的沙啞和幹脆。
陳風往前邁了一步,皮鞋敲在水泥地上,聲兒太脆生了,有點紮耳朵。錄音筆的金屬殼磕門框上,“哢”一聲。
“民俗藝術調研。”她遞出證件,語速平緩,用詞精確,是經年累月的學術環境熏陶出來的腔調,“請問是李懸女士嗎?我是昨天晚上和你聯係想研究一下李桂芳老師的剪紙技藝。”
窗外寒風呼嘯,卷著幾片枯葉打在玻璃窗上,發出簌簌的響聲。
沒認出來嗎?
李懸又看了陳風一眼,手上動作頓了頓,陳風身上帶來的寒氣凍得她一哆嗦。
很快又低下頭,繼續手上的活兒,隻是目光又掃過擱在她胳膊旁邊的那份問卷,嘴角不由得扯了一下。
自從退學之後,她已經很久沒看過這麼多字了。
“字太多,”她甩甩手,手腕保持一個姿勢酸痛極了,“看著累。”
“這位…老師?”趴在椅子上的龍哥扭過頭來,好奇地打量陳風,齜牙咧嘴地插話,“搞研究的咋跑到這地兒來了?咋的,要研究研究我這花臂是啥風俗文化不?”
他試圖活動一下肩膀,又“嘶”地吸了一口涼氣,“懸姐,輕點輕點……文化研究也講究和平環境哈!”
陳風轉向他,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他胳膊的圖案上,仔細打量著。
等看得龍哥都快起雞皮疙瘩的時候,語氣平穩客觀地說:“從廣義的文化符號學角度看,現代紋身確實承載了部分亞文化群體的身份表達和審美敘事。不過我今天主要聚焦傳統剪紙技藝的現代表達……”
“得得得,”龍哥趕緊打斷,還有點兒被盯著看的不自在,“您這詞兒太高級,我聽著腦仁兒疼。懸姐才是文化人,她懂得這些,我們都是九漏魚,隻管什麼疼不疼,好看不好看”他衝著李懸擠擠眼,“是吧,懸姐?”
李懸沒搭理他,隻是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瞥了陳風一眼,那眼神裏多了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那天腹誹她古板,還真是沒冤枉她。
陳風被李懸一個又一個輕飄飄的眼神看得有點冒火,覺得她把自己當成一隻小老鼠,而她就是那隻踩著老鼠尾巴的貓。
音樂爬上**,在貝斯的嘶吼和主唱撕心裂肺的質問聲裏,伴隨著最後一聲鼓點響起,“啪”的一聲,所有的光欻一下全都沒了。
停電了。
世界一下子掉進了隻剩寒風呼嘯的、黢黑黢黑的洞裏。
“我靠!”龍哥的聲兒在黑暗裏炸開,“嚇特麼我一跳!懸姐,你這電路該找老王頭瞅瞅了!啥玩意兒啊!”
“閉嘴,耗子膽兒。”她聲兒沒啥起伏,“小賈,瞅瞅閘去。”
“哎!”小賈應著,摸黑往裏挪。
黑的跟蒙了塊濕抹布似的。
就剩下陳風手腕上那塊表盤,幽幽地亮起一圈淡綠色的熒光。
這微弱的亮光,正好照見李懸的側臉,和她耳朵上那三點寒光。
像後半夜野貓躥上屋頂時,偶然看見的三顆孤星。冰涼,紮眼,在漆黑的地兒,硬生生組成了個叫人挪不開眼的星座。
陳風沒吱聲,隻是收起那張隻被賞了一個眼神的問卷和那隻貴了吧唧、眼下一點屁用都沒有的錄音筆。
眼睛適應了黑暗,勉強能辨別一些圖案。她在黑暗中快速掃描著這間工作室。
牆上糊滿了層層疊疊的畫兒,張牙舞爪的圖案在黑暗中顯得鬼氣森森。
但在那些濃烈紮眼的色塊和線條裏,她的專業模式識別係統逮住了幾個異常眼熟的輪廓
——誇張到變形的眼睛,老儺戲裏那種對稱得詭異的花樣兒…是安塞剪紙的魂。
但它們被撕開了,重新拚湊過,灌進了一種尖溜溜的、屬於”現下”的疼,都藏在那些紋身圖案裏,像等待被破解的密碼。
電沒來,小賈在裏頭喊:“姐!推不上去!外頭線估摸讓風刮斷的樹枝砸壞了!”
“懸姐,”龍哥的聲音帶著半拉哭腔,“我這剛紋一半,不會得頂著半個龍出去見人吧?”
李懸在黑暗中嗤笑一聲:“放心吧,半拉也是藝術,聽沒聽說過留白啊。就這圖你出去都找不到第二個一模一樣的。”
陳風站在黑暗裏,聽著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和二人插科打諢的對話,一時有點無措。
這兩天可真是水逆!
“那個……需要幫忙嗎?”她試探地問一句。
“要真是樹枝砸了電線,估計得明天找人來修……”
就在這時,紋身店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一道手電筒的光柱晃了進來,伴隨著一個亮堂又急切的聲音:“懸懸?懸懸?在裏頭不?咋黑燈瞎火的?嚇我一跳!我以為出啥事了呢。”
光柱掃過趴著的龍哥,站著的小賈,最後落在陳風身上。“唉,你是……”
“搞研究的,昨兒和你說過,周教授推薦的那位。”李懸的聲音從黑暗中扔出來,悶悶的,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
陳風立刻微微躬身,盡量讓聲音在風聲裏聽得清晰:“李奶奶你好,我是民族大學的陳風,來找李懸女士做一些關於剪紙技藝的調研。”
“哎呦!研究?文化人啊!”外婆李桂芳一聽,手電光都激動得晃了晃,“歡迎歡迎!搞研究好搞研究好,不過這黑黢黢的咋研究啊?”
她不由分說地走上前,一把拉住陳風的胳膊,那手勁不小,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和溫熱,“走走走,先跟外婆回家!家裏生著爐子,暖和!”
“外婆?”李懸還帶著點兒鼻音,她這個正牌親孫女還在這兒呢,怎麼挎著別人家孩子就跑。
外婆才想起來自己來這一趟是幹嘛的了,背過頭招招手:“懸懸,你趕緊收拾收拾,我包了一大鍋餃子,放久了可就涼了。”
外婆“摟”著陳風高興地走了,龍哥可納了悶了:”懸姐......”
“給你打八折,明兒第一個給你補上。”李懸穿上外套,揉了揉有點酸痛的手腕。
“鐵樹開花,鐵公雞拔毛,鐵柱磨成針啊!”小賈拍了拍龍哥,擠眉弄眼地笑著。
“那,那老師咋辦,就這麼去你家了?”龍哥開心了,能從李懸這兒討到點便宜,說出去都沒人信,也不管半拉龍丟人,套上外套。
“那不是我家,是我和老太婆的家。她這輩子就想讓我上大學,奈何本人又是個前輟學人員。”
李懸手上動作快,說話功夫就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反正人家就是來找老太婆的,我管我的唄。”
陳風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措手不及,深一腳淺一腳地被拉進不遠處的小院子,院子裏彌漫著煤爐子和飯菜混合的溫暖氣息。
“李奶奶,這...太打擾了。”
“打擾什麼呀,懸懸店裏的客人餓了也來家裏吃個飯,還有她那幾個朋友沒事兒也來家裏窩著。你別看我年紀大了哈,我還就喜歡和你們年輕人一塊玩兒。”外婆絮絮叨叨的聲音像溫暖的棉被把她裹住。
陳風沒有外婆外公,也沒有爺爺奶奶,他們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父母對她一向是精英式教育,這種拉著手熱乎乎說話的場景,隻在她小學語文作文裏出現過。
還挺……挺窩心的。
一進門,暖和和的空氣和香噴噴的餃子味直接糊一臉。
屋不大,收拾得利索,牆上貼滿剪紙窗花,有老的福字花樣,也有一些看不懂的現代圖案。
正中一個大鐵爐子燒得正旺,爐子上的水壺噗噗地冒著白氣。桌上幾大盤餃子冒著熱氣。
“快坐快坐!指定餓壞了!趕緊吃!”外婆把陳風按到椅子上,二話不說就往她碗裏撥拉了好幾個大餃子,“嚐嚐,夠不夠,鍋裏還有呢。”
陳風趕緊拉住準備去廚房再添的外婆,“盡夠了,奶奶你別忙活了,太客氣了。”
她今天一直趕路沒來得及吃飯,剛才餓過了頭,沒什麼感覺,現在被餃子的香味一刺激,肚子就很合時宜地叫了起來:“那我就不客氣了,餃子聞起來特別香。”
陳風道了謝,小口吹著氣。餃子皮薄餡大,一口咬下去,湯汁鮮得她眯了眯眼,燙得直哈氣也不把餃子吐出來:“嗯!好好吃啊!”
“好吃就行!哈哈哈哈哈,你看你瘦的,在學校顧不上吃飯吧。懸懸也這樣,要不是我看著她,她早就三天兩頓的亂過了。”外婆沒吃幾個,光顧著打量陳風,越看越滿意。
“姑娘你是哪裏人啊?”
“我是南方的。”陳風回答道。
“哎呦,南方好啊,我看電視上,南方有不少古鎮吧,撐船在水裏頭走,順道就逛街了。”外婆一拍**。
“挺多的,不過都長的差不多。”陳風說。
“真好啊......那現在在大學裏頭當老師...不對,教授,當教授呢嗎?”
“還是助理研究員,還在努力。現在從事非遺保護方麵的研究。”陳風回答得一絲不苟。
“了不得,年紀輕輕就這麼厲害,一看就是好孩子。”外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起來了,“比我們家那個野猴子強多了!哪有點姑娘家的樣子......”
說曹操曹操到,門“哐當”一聲被推開,李懸拎著頭盔,一身黑衣站在門口,臉上沒什麼表情,瞥了眼桌邊的兩人:
“說誰野猴子呢?”她聲音帶著剛結束工作的沙啞,沒什麼情緒,卻讓熱鬧的飯桌瞬間安靜了幾分。
“還能說誰?就說你!”外婆一點不怵,反而更來勁了,“你看看人家姑娘,斯斯文文,搞學問的!你再看看你,天天鼓搗那針,紮得人嗷嗷叫!”
斯斯文文?
要不是之前和她有過一麵之緣,李懸差點就信了。
李懸沒接話,把頭盔往牆邊櫃子上一扔,走到爐子邊自己倒了杯熱水,仰頭灌了下去。喉結滾動了幾下。
外婆沒理她,繼續熱情地對陳風說:“姑娘,你這次來要待多久啊?調研是不是挺費時間的?”
“預計需要一到兩個月進行深度田野調查。”陳風回答。
“那麼久啊!那住酒店多不方便,還死貴!”外婆眼睛一亮,猛地一拍手,“要不你就住家裏得了!閣樓空著呢,收拾一下就能住!吃飯也方便,你看咋樣?”
陳風愣了一下,立刻婉拒:“不了不了,李奶奶,這太打擾您了。我已經在看附近的酒店了,調研期間住宿學校也有預算,沒關係的。”
她實在不想給這家人添麻煩,更不想和那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李懸朝夕相處,看著她,總想起那個黑色摩托車。
外婆卻異常堅持:“哎呀,預算能省則省嘛!住家裏多好,吃飯洗衣都方便!而且……”
她忽然想到什麼,語氣變得有些懷念,“哎,姑娘,你剛才說大學……你老師是周教授吧!大概三四年前,他也來過我們這兒,研究剪紙,當時也是住在我家這閣樓裏呢!”
陳風吃了一驚,她和周教授一起去過不少地方,可每次不管人家怎麼熱情,都不會麻煩別人一點,居然在這裏住過。
“周明教授,他是我的導師!這次調研也是他極力推薦我來的。”
“對對對!就是周教授!”外婆高興得直拍腿,“你看你看,這就是緣分呐!周教授人特別好,那時候也是天天跟我聊剪紙,記錄了好多東西。他回去後,是不是還寫了文章?好像後來還真有幾個人打電話來問過剪紙的事兒呢。”
“是的,”陳風點頭,語氣帶著敬意,“周教授的那篇關於本地剪紙流變的論文影響很大,讓很多人開始關注並重視這門技藝。他常常跟我說起當年在這裏的收獲,說您是他遇到過的最好的合作者。”
外婆聽得眼眶有點熱,擺擺手:“哎呀,什麼合作者,就是瞎聊。但他真是個好人,有學問還沒架子。姑娘,這下你就更別推辭了,就當是延續你們師徒倆的緣分了!就住閣樓,周教授當年也在家裏住!”
一直沉默喝水的李懸突然開口,聲音沒什麼波瀾:“閣樓空著也是空著,隨便。”
陳風和外婆都愣了一下,沒想到李懸會表態,雖然是這麼一句不鹹不淡的話。
陳風還在猶豫:“這……真的不合適……”
“有啥不合適的!”外婆一錘定音,“就這麼定了!懸懸都同意了!你老師當年能住,你就能住!晚上我就給你收拾出來!”
李懸放下水杯,看向陳風,目光沒什麼溫度,語氣公事公辦:“要住就住。房租……”她頓了頓,“不用給我。要給,直接給外婆,當夥食費。”
陳風看著外婆熱情又期盼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邊看似無所謂卻默許了的李懸,再想到導師當年的經曆,和出發時“那家人非常好”的高度評價,發現自己好像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了。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李懸,隻好點點頭:“那……就真的太感謝你們了。房租和夥食費我一定會付的。”
“給外婆。”李懸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說完轉身就朝自己房間走去,“你們繼續吃,我先去洗澡了。”
外婆看著孫女的背影,無奈又寵溺地笑了笑,然後對陳風小聲說:“這丫頭就這臭脾氣!心不壞的!你別介意啊姑娘!那咱就這麼說定了!”
陳風站在客廳裏,聽著衛生間傳來的隱約水聲,看著外婆高興地開始盤算怎麼收拾閣樓,感覺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她精心規劃的調研方案。
作者閑話:
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