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Needle&Thu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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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三年,立冬前三天。
陳風看了看時間,四點多了。
天陰的和黑天了似的,隔著車窗,隻能看見一排光禿禿的綠化樹,在大風裏,配合著車內的音樂,有節奏的搖擺著。
才十一月,隻打雷不下雨的刮著風,要下雪估計還得幾天。
導航女聲溫柔道:“前方五百米,紅綠燈路口,請直行。”
陳風低頭瞄了一眼手機,這條路她來來回回走了快五六遍了,導航像是鬼打牆了,這最後五公裏的路愣是走了快40分鍾了。
不知道是這裏路太複雜了還是太難走了,現在她有了點結論,估計是前者。
眼前這個見了一二三四五次麵的紅綠燈一如既往的保持非禮勿視的姿態,這種拒絕溝通的態度尤其讓人火大,一瞬間她都想轉頭開回去了。
突然,手機彈了一條消息。
是周教授。
-到了嗎?
-這次的項目我之前做過,剛才翻出來上次配合調研的孫女的聯係方式,我已經和她們聯係過了,倒時候有什麼麻煩可以找她們幫忙。
隨後,發過來了個好友分享。
名字很有個性,是西班牙語,叫Destreza。頭像和名字一比遜色不少,是個露著肚皮的橘貓。
很酷的名字和很懶的貓。
陳風回了個比“ok”的表情包,發送了好友申請。
她看了眼熟悉的紅綠燈,歎了口氣,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算了,走吧大不了再來見你第一二三四五六次。
就在白色suv剛起步的時候,右邊突然炸出一聲引擎嘶吼。
一輛黑色摩托車斜刺裏殺出,車頭一翹,幾乎貼著她的保險杠甩尾。泥水濺起半扇窗那麼高,啪一聲糊滿擋風玻璃。
陳風一腳刹車悶死,整車ABS哢噠哢噠打顫。她被安全帶猛的拉住,頭撞在後座上,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看到了無數顆星星。
車玻璃被甩起來的泥水蓋了一層,看不見那位不速之客,隻聽見她很冷的聲音:“會不會開車?!瞎啊?!”
摩托騎手單腳點地,回頭,黑色頭盔鏡片“嚓”地彈開——她煩悶地下了車,走到白車……啊不,現在變成了泥車,敲了敲前引擎蓋。
陳風驚魂未定,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指責激起了脾氣,推開車門,冷風瞬間灌入:“你直接插進來,還有理了?這是個路口看不見嗎?!行車要按照交規行駛。”
“交規?”那人嗤笑,把頭盔往上一推,露出一截被雨浸透的眉,尾鋒像刀背,“這路口三天沒燈了,沒燈靠哪條交規,我給你打手勢了沒看見?把SUV當坦克。”
“行,你手勢厲害,最好下次用手勢攔閃電。”
“放心,閃電認得路。”那女人又把頭盔前蓋放了下來,“你呢?把導航當媽,媽一啞,你就斷奶。”
陳風被噎得太陽穴直跳,抄起副駕的保溫杯想摔,發現是導師送的“出師茶”,又原模原樣放回。
那女人笑得牙尖,鬆離合,摩托像黑豹躥出,車尾甩她一臉尾氣。錯身那瞬,陳風看見她摩托車後尾貼了一行白線:——
Needle&Thunder。
………
摩托車簡直像為這小城的脈絡量身打造的活物,在雨後的窄巷裏遊刃有餘地穿梭。它最終一個利落的甩尾,鑽進一條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被兩側高牆擠壓得幾乎看不見天的深巷。
巷口低矮的雨棚底下,已經蹲著、靠著、歪著三五個年輕人,煙頭的紅點在潮濕的昏暗裏明明滅滅。雨水從棚沿滴答成串,在他們腳邊濺開細小水花。
“懸姐!你再不來,我們可就打110報案,說你讓富婆拐跑包養了!”一個剃著青皮寸頭的年輕人率先起哄,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包你大爺。”李懸利落地拔下鑰匙,摩托車頭一歪,毫不客氣地橫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中央。
她隨手抄起靠在棚柱上、一瓶開了蓋的冰鎮啤酒,瓶身還掛著冷凝的水珠。她看也沒看,仰頭就灌下去大半瓶,喉結急促地滾動。
“剛來的路上,碰見一姑娘,強得很,脖子以下全是規矩,吵了兩句。”她甩甩頭,水珠四濺,語氣隨意得像在說天氣。
“喲嗬!新鮮!吵贏了嗎懸姐?”寸頭來勁了,往前湊了湊。
蹲他旁邊、梳著誇張飛機頭的男人用手肘不輕不重地懟了他一下,擠眉弄眼地笑罵:“廢什麼話!懸姐跟人吵架什麼時候輸過?沒理都能攪出三分理,站著吵累了還能坐摩托上吵!”
“**!”棚底下爆出一陣哄笑,驅散了巷子裏的陰濕氣。
李懸也跟著嗤笑一聲,抬手,空啤酒瓶劃破空氣,帶著風聲,“啪”一聲脆響,精準地落進幾步外的綠色大號垃圾桶裏,聲響在狹巷裏回蕩,像抽了一記漂亮的空鞭。
“別跟這兒屁叨叨沒用的,今晚幹正事。”
她彎腰,從摩托車坐墊下抽出一隻看起來沉甸甸、飽經風霜的軍綠色帆布包,啪地扔在雨棚下唯一一張幹燥的小木桌上。
拉鏈一拉到底,露出裏麵碼放得異常齊整的家什:一排排不同顏色的、標簽密密麻麻的小藥瓶,一次性無菌針帽封裝在透明袋裏,幾支不同型號的紋繡筆,還有最紮眼的一—一台明顯被暴力改裝過的、銀灰色袖珍熱轉印打印機。
它的打印頭被整個拆掉,替換上的是一組閃著金屬寒光的、可靈活拆卸的12針排線,緊密地排列著,看上去活像一挺微縮版的機關槍彈匣。
“老規矩,”李懸的手指在那排“彈匣”上滑過,語氣不容置疑,“今晚必須給”小柏林”後背那塊收官。明天一早,那小子還指望靠著它去鎮場子嘚瑟。”
“嘚瑟?”寸頭有點沒反應過來。
旁邊一個一直默默抽煙、手腕上紋著般若的男人吐出口煙圈,哼笑一聲接話:“嗯呢,就那小子,前兩天不是找張楓紋了一雙花臂麼?嘚瑟得尾巴快翹上天了。小柏林啥脾氣?他能咽下這口氣?這不,砸了攢了半年的錢,求到懸姐這兒,要來個狠的,一步到位。”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懸姐仗義,接了。”
“懸姐仗義!”幾個人跟著附和。
李懸沒接這話,隻是抬眼。
巷子穿堂風過,吹得雨棚邊緣掛著的一串舊易拉罐和貝殼做的風鈴胡亂碰撞,叮鈴哐啷響成一片,吵得人心煩,像催命符。
她伸出還帶著酒液濕氣的手指,精準地撥弄了一下那串吵鬧的風鈴,聲音奇異般地低啞下去。
“活兒給你幹漂亮,但出去別滿世界嚷嚷是我李懸的手筆。”
她目光掃過眾人,帶著點警告的意味,“我不想跟張楓打什麼無聊擂台,沒勁。”
她頓了頓,從帆布包側袋摸出包煙,磕出一根叼上,旁邊立刻有火遞過來。
她湊近點燃,深吸一口,煙霧模糊了她側臉的線條。
“另外,插個事。後街阿燦家那隻蠢貓又**跑了。黑的,就尾尖有一小撮白毛,像蘸了墨。誰眼睛亮給找著了,”她吐出口煙,用夾著煙的手指點了點桌上那堆價值不菲的工具,“我免費給他紋一句,字隨他挑,”喵爺在此”也行,”鏟屎官跪安”也行,位置大小都隨他。”
“收到!懸姐!”
……
陳風那邊,導航終於重新上線,卻毫不意外地提示她“已偏航,正在重新規劃”。
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刻的感受,意料之中,不過還是很來氣。
她低頭一瞬,再抬頭,前方堵成一條鋼鐵蜈蚣——紅綠燈壞了,四條路的車互不相讓,喇叭聲把雨都震碎。她忽然想起那女人臨走前的手勢:左手食指中指並攏,往左一劃,像給世界切出一條暗道。
“神經病。”她罵歸罵,還是下意識打了左轉燈,順著那條暗道般的縫隙滑了出去。
陳風的目的地隻有個大概到什麼省什麼市什麼區,連街道都沒有個大概範圍。
繞來繞去,雖然出了導航的怪圈,可是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
心情不好,但也算不上爛,她是個自我內心調節很好的人,罵了一聲神經,把剛才的鬱悶和氣憤一齊**出來了。
到點了,隨便吃點什麼吧。
不過剛才在路上轉了這麼久,也沒找到一家看上去可以不中毒的店。
中毒是什麼感覺啊?會看見什麼嗎?
應該不會,估計是口吐白沫,嘴唇發紫,躺地抽搐。
陳風甩了甩頭,隨便導航了個聽說過的連鎖酒店,能趕緊洗個澡躺下了休息最好,別管吃了。
酒店位置不錯,樓下有幾家認識的快餐品牌,至少溫飽問題在這片得到了解決。
陳風後備箱放了不少的東西,整齊地碼著密封袋、無酸紙、防潮箱等——一套田野考古的“行頭”。
她看了眼這堆東西,隻拎了行李箱出來:“拜拜。”
酒店前台辦理入住很快,她看見床的一瞬間,簡直想哭出來,把自己扔上去,好好舒展一下窩在車裏的四肢。
不過,自製力還在,她拿出衣服就衝到浴室洗了個熱乎乎的澡,舒服的她想高歌一曲。
水從上而下流著,不知道怎麼的,她重重地歎了口氣。
陳風努力地想看清這個小城市的樣子,不過腦子裏除了不怎麼寬的單向道,就是啞火的紅綠燈,還有……
那雙眼睛陳風還記得,很圓,眼線拉的很長,看上去有點無辜。
不對,無辜的不是她,是自己。
她閉上眼睛。
很快又睜開。
下午周教授發來的大橘貓還沒通過還有申請,那個頭像也沒了一開始感覺的可愛,反而多了點兒欠揍。
好像一直嘚瑟,說著:“你來打我噻,你來打我噻。”
陳風是第一次自己獨自調研。以往,她總是作為學生或助手,跟在導師周教授身後,記錄、整理、分析。
周教授像一棵大樹,為她擋開了許多繁瑣的事務和複雜的人際關係,讓她能專注於學術本身。
她回想起跟隨周教授走過的許多地方,拜訪過的無數手藝人。那些精美的技藝、悠久的傳承、蘊含的文化密碼,曾讓她無比著迷。
他們記錄下一卷卷訪談錄音,拍攝了大量的影像資料,撰寫了厚厚的研究報告,論文發表在國際期刊上,項目結題時也總能獲得不錯的評價。
然而,陳風心中始終縈繞著一個疑問:然後呢?
報告被束之高閣,論文隻在學術圈內流傳,熱熱鬧鬧的“非遺日”活動過後,一切似乎又歸於沉寂。宣傳越來越多,標語越來越響,但那些真正支撐著這些技藝活態傳承的土壤——市場的認可、大眾的理解、尤其是年輕一代的接續力量——似乎並沒有得到根本的改善。
她見過太多手藝精湛的老藝人,對著鏡頭笑容滿麵地展示技藝,轉身卻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徒弟而發愁,為作品銷路不暢而歎息。
非遺,在很多情況下,似乎變成了一種被觀賞、被研究、被保護,卻唯獨缺乏旺盛生命力的“標本”。
這種撕裂與掙紮,這種傳統與現代之間複雜而充滿張力的關係,是那些格式化的調研報告和數據分析所能涵蓋的嗎?是幾句“保護傳承”、“創新發展”的口號所能解決的嗎?
陳風走到窗邊,看著雨幕中朦朧的青石巷。她忽然意識到,或許她過去所做的,更多是一種“記錄”而非“傳播”,是“研究”而非“連接”。
學術研究固然重要,但它似乎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將深邃的文化知識隔絕在了象牙塔內,未能真正有效地轉化為滋養傳統技藝生存下去的活水。
她需要一種更直接、更富有情感、更能打破圈層壁壘的方式。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逐漸清晰起來——她要做一檔電台節目。
不是那種官方宣傳式的播報,也不是深奧的學術講座。她想要的,是一個能讓人安靜下來,用心去“聽”的角落。
在那裏,她會邀請用一輩子專注在一件事的剪紙手藝人,慢慢地講述一張剪紙背後的故事、一個紋樣的吉祥寓意、一把剪刀陪伴一生的歲月痕跡;她也會探尋“叛逆者”的想法,聽他們訴說傳統賦予的滋養與束縛,以及如何在衝突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表達。
她要去記錄那些技藝背後的心跳、溫度、困惑與堅持。
這是陳風從未接觸過的領域,或許比發表一篇核心期刊論文更困難,也更“不務正業”,但她覺得,這或許才是她真正應該去嚐試的方向。
她需要找到打動人心、連接彼此的聲音。
她打開筆記本,看著第一頁鄭重地寫下的《聽見手藝》電台策劃草案。
這是她的電台的第一站,萬事開頭難。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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