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連日的陰雨也仿佛在這場大戰前屏住了呼吸。望安軍大營，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在寂靜中積蓄著毀滅性的力量。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濕土和一種近乎凝滯的緊張感。
    中軍帳前，沈如晦玄甲黑袍，按劍而立。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黑壓壓的、沉默如林的將士。沒有戰前激昂的演說，他的聲音通過內力送出，不高，卻清晰地鑽入每個人的耳鼓，冰冷而沉重，如同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弟兄們。”
    “前麵，是金陵。是趙擎天的老巢，是堆積如山的糧秣，是鋒利的刀槍，是能讓我們活下去、能讓我們殺回北邊的本錢！”
    “後麵，”他頓了頓，聲音陡然透出一股徹骨的寒意，“是斷了我們糧餉、猜忌著我們忠奸的朝廷！是正在被狄人鐵蹄踐踏的望安故土！是等著我們回去救命的袍澤兄弟！”
    “我們，沒有退路！”
    “今日，不為功名利祿，不為封侯拜相，隻為奪一條生路，殺一個公道，守一份承諾！”
    “望安軍——”
    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象征著無數往事的鐵劍，劍鋒直指金陵城在晨曦中模糊而巨大的輪廓，聲如裂帛：
    “進攻！”
    “咚！咚！咚！咚！”
    沉重的戰鼓如同洪荒巨獸的心跳，驟然擂響，打破了死寂！進攻的號角淒厲劃破長空！
    幾乎在鼓聲響起的同一瞬間，金陵東門、南門外，殺聲震天！火光驟起！石頭協調的佯攻部隊率先發動了聲勢浩大的攻擊！雲梯豎起，箭矢如蝗，守軍的注意力立刻被這兩處吸引了大量過去。
    而真正的殺招，卻隱藏在西門之外那片因去年塌方而顯得略微突兀的城牆段下。
    黑娃如同一尊鐵鑄的煞神，屹立在精心挑選的衝鋒距離上。他身後，是一千五百名眼神狂熱、呼吸粗重的“破城銳士”。他們沒有呐喊，隻是用武器敲擊著盾牌，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咚、咚”聲，如同死神逼近的腳步聲。
    “弩車！上前！”黑娃嘶啞著下令。
    數十架經過加固、絞盤被勒得吱呀作響的強弩被推上前線，巨大的特製箭鏃上綁滿了用油布包裹的“震天雷”！
    “放！”
    嗡——！
    一陣令人牙酸的弓弦震響！帶著火星的巨弩劃破微亮的天空，如同流星般狠狠砸向那段標注為薄弱點的城牆！
    轟！轟隆！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連響起！火光與硝煙瞬間吞沒了那段城牆！碎石橫飛，夯土簌簌落下！雖然未能直接炸開缺口，但劇烈的震動和爆炸顯然讓那段本就根基不穩的牆體發生了嚴重的鬆動和開裂！城頭上傳來守軍驚慌失措的喊叫和慘嚎。
    “再來！給老子轟！轟到它開膛破肚為止！”黑娃眼睛赤紅，咆哮著。
    第二波、第三波弩箭帶著死亡的火光再次撲去！爆炸聲連綿不絕，那段城牆在硝煙中痛苦地顫抖、扭曲！
    終於！
    在一次集中的猛烈爆炸後，一段近丈寬的城牆承受不住內外交加的力道，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後，猛地向內坍塌下去，露出了一個巨大的、並不規整的豁口！
    “缺口開了！”望安軍爆發出巨大的歡呼！
    “望安的老夥計們！隨我——”黑娃的聲音因極度興奮而撕裂，他揮舞著長刀，第一個如同脫韁的瘋虎，朝著那彌漫著硝煙和死亡氣息的缺口猛撲過去！
    “殺！！！”一千五百銳卒發出了壓抑已久的怒吼，如同決堤的洪流，跟著他們的主將，洶湧地衝向了那個用火藥和鮮血撕開的地獄入口！
    城內的抵抗瞬間變得瘋狂而絕望。趙擎天的守軍也知此處是關鍵，預備隊瘋狂地向缺口湧來。箭矢、滾木、礌石、燒沸的金汁……所有能殺人的東西，如同暴雨般從缺口兩側傾瀉而下！
    衝在最前麵的銳卒成片倒下，慘叫聲、怒吼聲、兵器碰撞聲瞬間響成一片！缺口處頃刻間便堆積起一層屍體和傷員，血流成河！
    黑娃徹底殺紅了眼！他身上的鐵甲早已被血汙浸透，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他如同一個人形凶器，長刀所向，殘肢斷臂橫飛！他根本不閃避，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用最狂暴的方式強行向前推進，為身後的弟兄撕開血路！
    “跟上黑娃將軍！擠進去！別停在缺口！”基層的老兵軍官聲嘶力竭地吼叫著，組織後續部隊踩著同袍的屍體，瘋狂地向城內擠壓！
    這完全是一場消耗戰，用血肉和生命去填平通往勝利的道路。每一個望安軍士兵都清楚，他們耗不起時間，隻能用最慘烈的代價，去換取最快的突破！
    沈如晦立於指揮高台，麵無表情地看著西門方向那一片血肉磨坊。硝煙和血腥味隨風飄來，他的手指緊緊攥著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每一聲劇烈的爆炸，每一次本方士兵成排倒下，他的眼角都會微不可察地抽搐一下。但他始終沒有下達停止或改變戰術的命令。慈不掌兵，此刻的任何猶豫，都會導致更大的傷亡，乃至前功盡棄。
    他的目光偶爾掃向石頭所在的方位。石頭正緊張地根據前方傳回的信息，不斷調整佯攻隊伍的力度和方向，最大限度地牽製著其他方向的守軍，減輕主攻點的壓力。
    “報！將軍！黑娃將軍已率部突入城內！正在缺口內與敵進行巷戰！”
    “報！東門守軍似乎有抽調兵力趕往西城的跡象！”
    “報！趙校尉的第二梯隊已做好準備，隨時可投入擴大戰果！”
    傳令兵的聲音一個接一個，急促而緊張。
    沈如晦眼中寒光一閃，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冷冽如冰：“令第二梯隊，即刻投入！目標，城西糧倉、武庫！不惜一切代價，最短時間內控製！”
    “令佯攻部隊，加強攻勢！絕不能讓其他城門守軍輕易回援！”
    命令下達，又一批生力軍怒吼著衝向了那個死亡的缺口，戰鬥進入了更加慘烈的階段。
    城內，黑娃已經徹底陷入了瘋狂的廝殺。他身邊的親兵不斷倒下，但他依舊衝殺在最前麵。他的戰術簡單而有效：不顧側翼，不顧後方，隻朝著一個方向——城中心——猛衝猛打！他要將混亂和恐懼最大限度地擴散到全城！
    在一處街口，他們遭遇了極其頑強的抵抗。一名趙軍悍將帶著親衛家丁，結成了嚴密的槍陣，死死堵住了去路。衝在前麵的銳卒撞在槍陣上，死傷慘重，攻勢為之一滯。
    “讓開！”黑娃咆哮一聲，猛地搶過身旁士兵手中一柄沉重的戰斧，如同蠻荒巨人般，不顧攢刺而來的長槍，猛地撞入槍陣！
    哢嚓！噗嗤！
    長槍折斷入肉的聲音令人牙酸！黑娃用肩膀硬生生扛住幾杆刺來的長槍，戰斧掄圓了猛地劈下！那員趙軍悍將連人帶甲竟被劈成了兩半！
    血腥的場麵瞬間震懾了周圍的敵軍！槍陣出現了一絲鬆動！
    “殺！”黑娃渾身浴血，如同地獄歸來的魔神，趁著敵軍愣神的刹那，帶著殘存的部下再次向前猛撲！他們所過之處，街道被鮮血染紅，屍骸枕藉。
    然而，就在這瘋狂的衝殺中，黑娃並未完全失去理智。他牢記著石頭的叮囑和地圖上的標記。在衝過一條岔路時，他猛地指向一個方向，對身後一名校尉吼道：“帶你的人！去那邊！那條巷子盡頭是西門守將的宅邸！給他端了！燒起來！”
    他要的不僅是擊潰軍隊，更是要摧毀所有抵抗的意誌核心。
    戰局的發展比預想的還要快。望安軍這種完全不顧傷亡、隻攻不守、直插要害的亡命打法，徹底打亂了金陵守軍的節奏。加上內部派係林立，指揮混亂，當糧倉和武庫方向也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和起火信號時，守軍的抵抗開始迅速瓦解。
    崩潰如同瘟疫般蔓延。開始有小股部隊放下武器投降，或者潰散逃命。
    太陽落山時，金陵城的西城區，已基本落入望安軍手中。巨大的糧倉和武庫被牢牢控製，熊熊大火在城中多處要點燃燒，濃煙遮天蔽日。
    黑娃拄著卷刃的長刀，靠在一處斷壁殘垣上，劇烈地喘息著。他渾身是傷，甲胄破碎，鮮血順著臉頰不斷滴落。他看著眼前這片被他親手撕裂的城池，看著四處奔逃的潰兵和跪地求饒的俘虜，眼中卻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無盡的疲憊和一種空洞的暴戾。
    他知道，城破了。但他們付出的代價，同樣慘重無比。一千五百銳卒，還能站著的，已不足一半。
    沈如晦在親兵的護衛下，踏著滿地的瓦礫和血汙，走進了這座殘破的城市。他的目光掃過戰場，掃過那些傷痕累累卻眼神亢奮的士兵，最後落在如同血人般的黑娃身上。
    他沒有說話，隻是走到黑娃麵前，重重地拍了拍他完好的那邊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中。
    “肅清殘敵，控製要地，撲滅大火，清點繳獲。”沈如晦的聲音恢複了以往的冷靜，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告訴趙擎天，投降，可免滿城屠戮。”
    然而，他的命令剛剛下達，一名渾身是血的“夜不收”斥候便踉蹌著衝到他麵前，臉上帶著極度驚恐的神色，嘶聲喊道：
    “將軍！不好了！北境急報！望安城……望安城昨日午時……已告失守！瘸子張將軍……力戰殉國！北狄大軍正分兵南下，兵鋒直指中原！”
    轟——！
    這個消息，如同另一顆“震天雷”，在剛剛經曆血戰、尚未喘息的望安軍核心炸響！
    黑娃猛地抬起頭，眼中的空洞瞬間被難以置信的絕望和瘋狂所取代！沈如晦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在夕陽的餘暉下，蒼白得嚇人。
    剛剛奪取的金陵，瞬間仿佛失去了所有意義。
    北境的天……徹底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