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風起江南 第十一章逆浪千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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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擎天雙管齊下的毒計,如同兩條陰狠的毒蛇,雖被沈如晦以雷霆手段斬斷了一條,但另一條—指向朝廷的離間之蛇卻仍在暗處悄然吐信,毒液正緩慢而堅定地滲透進帝國的中樞神經。
金陵城,紫禁城。
深宮之內,燭影搖紅。年輕的皇帝眉頭緊鎖,將又一封來自江南的密報擲於龍案之上。這不是錢喻之的奏報,而是通過都察院渠道,由幾位“憂心國事”的禦史聯名上奏的彈章。
“臣等冒死泣奏:查靖北侯沈如晦,受命平叛以來,雖有小勝,然頓兵江南,遷延不進。其廣納流民,私擴軍伍,數額遠超定製;更截留地方稅賦,擅委官吏,江南幾乎隻知有沈而不知有陛下!近日更聞其縱兵行凶,屠戮地方士紳,狀似剿匪,實為鏟除異己……其心叵測,恐非國家之福!伏乞陛下明察,早做決斷,以免尾大不掉,重現藩鎮之禍!”
類似的奏章,近日已非孤例。言辭一封比一封激烈,猜測一次比一次駭人聽聞。起初,皇帝尚且能以太祖“用人不疑”之語安撫朝臣,但奏章接連不斷,且似乎都能與江南傳來的某些模糊信息隱隱對應,這讓他心中的天平,不可避免地開始傾斜。
“錢喻之那邊,有何說法?”皇帝的聲音帶著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侍立一旁的秉筆太監連忙躬身回道:“回陛下,錢大人前日亦有密奏抵達,言及沈侯爺用兵持重,意在剪除羽翼,困死趙逆,並非逡巡不前。至於擴軍、稅賦之事,錢大人稱皆是為應對戰事所需,且有陛下先前旨意授權……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錢大人也提及,沈侯爺性情剛毅,行事……確有些獨斷專行,於地方政務,幹涉稍多……且軍中似乎確有流言,於朝廷……微有不利之語。”
太監的話語,看似客觀轉述,實則每一句停頓,每一個細微的修飾,都在無形中放大著猜忌的陰影。皇帝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龍椅扶手。他需要沈如晦平定江南,但絕不容許臥榻之旁再出現一個擁兵自重、難以控製的藩鎮!
“擬旨。”皇帝終於開口,聲音低沉,“申飭錢喻之督軍不力,察事不明!令其嚴密關注望安軍動向,軍中大小事務,需及時詳奏,不得有絲毫隱瞞!另……傳旨戶部,撥付江南的下一批糧餉,暫緩起運,待朕查清江南真實情狀後再議。”
這道旨意,如同一盆冰水,悄無聲息地澆向了江南前線。它沒有直接剝奪沈如晦的權力,卻傳遞了一個清晰而危險的信號:朝廷的信任,已不再是理所當然。
棲水鎮,望安軍中軍帳。
小鎮的細雨依舊纏綿,但軍帳內的空氣卻仿佛凝固了,壓得人喘不過氣。
沈如晦獨坐燈下,那張抄錄著朝廷申飭旨意和糧餉暫緩通知的紙條,在昏黃的火焰中蜷縮、焦黑、最終化為案幾上的一小撮灰燼。跳躍的火光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照不出半分波瀾,唯有深處一絲冰冷的譏誚悄然滑過。
“將軍……”石頭立在下方,聲音因壓抑著焦慮而略顯幹澀。他掌管後勤,比誰都清楚那看似龐大的繳獲,和朝廷初期的供給,在三萬張嘴和每日巨量的消耗麵前,是何等的脆弱。一旦後續糧餉斷絕,軍心潰散隻在頃刻之間。
“意料之中。”沈如晦開口,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一絲情緒,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趙擎天的離間計,雖粗劣,卻總能撓中廟堂諸公最癢最疑處。他們寧願相信千裏之外的臆測,也不願相信眼前血戰換來的實績。”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潮濕的冷風湧入,吹得油燈燈苗劇烈晃動,將他玄色衣袍的下擺拂起又落下。窗外,遠處新兵營地的操練號子聲隱約傳來,充滿了稚嫩卻蓬勃的力量。而這力量,正麵臨著斷炊之危。
沉默良久,他霍然轉身,目光已是一片沉靜的決然。
“石頭。”
“屬下在。”
“傳令:自即日起,全軍口糧,暫減一成。對外宣稱,是為應對下一步大戰,儲備軍糧。各級將官,包括你我,與士卒同鍋同食。”他的命令清晰果斷,不容置疑。
石頭心中一凜,深知這是到了艱難的時刻,抱拳沉聲道:“是!”
“其二,加緊對已控製地區的秋糧征收。尺度務必把握精準,依律而行,不得強取豪奪,授人口實。若有富戶鄉紳自願捐輸,登記造冊,戰後按功酬賞。”
“明白。”
“其三,工輜營需再加一把力。修複所有繳獲兵甲,趕製箭矢弩箭。告訴工匠們,每一支箭,每一片甲,都可能在未來救下一位弟兄的性命。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軍令如山,悄然執行了下去。飯菜裏的肉沫不見了,粥變得更稀,但沒有人公開抱怨。老兵們默默承受著,新兵們看到連沈帥和黑娃將軍都端著同樣的碗,心中的不安漸漸被一種同甘共苦的悲壯所取代。這種沉默的堅韌,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能凝聚人心。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沈如晦竭力維係著軍隊穩定,應對朝廷猜忌之時,一個更壞的消息,如同九天霹靂,沿著石頭苦心搭建的、獨立於朝廷係統之外的秘密信道,跨越千山萬水,終於送到了沈如晦的案頭。
情報極其簡短,是以血書就的暗語,譯出後隻有寥寥數字:
「北狄新單於整合完畢,親率八萬鐵騎,聯合舊時叛軍“吳”王,猛攻望安故地!朝廷守軍聞狄已逃,瘸子張率舊部節節抵抗,然敵勢浩大,外圍盡失,孤城再危!朝廷援軍……無蹤!或已棄之!」
“啪嗒!”
沈如晦手中那隻粗瓷茶盞失手跌落,在磚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衣擺,他卻渾然不覺。臉色在燈光下瞬間褪得蒼白,手指微微顫抖著按住那份薄如蟬翼卻重逾千鈞的紙條,仿佛要透過紙背,確認那每一個觸目驚心的字眼!
北狄……竟真的在這個當口,大舉南下了!八萬鐵騎!望安城……那座他用無數兄弟鮮血和十年光陰換回來的孤城,那座城裏還有瘸子張、還有他留下的老兄弟、還有剛剛回歸故土的百姓……再次陷入了滅頂之災!而朝廷……朝廷竟然……
一股錐心刺骨的寒意,夾雜著滔天的怒火,瞬間席卷了他全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凍結,又在下一刻瘋狂燃燒!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營帳,越過千山萬水,投向那片再次被戰火與鮮血染紅的北方土地。他仿佛能看到狄人鐵騎揚起的漫天煙塵,聽到震天的喊殺與哀嚎,看到瘸子張他們憑借殘破城垣浴血奮戰的絕望身影……
“大哥!怎麼了?”黑娃剛大步踏入軍帳,準備彙報新兵操練情況,一見沈如晦如此失態,以及地上粉碎的茶盞,頓時大驚失色。
沈如晦沒有說話,隻是將那張紙條遞了過去,動作略顯僵硬。
黑娃接過,目光掃過,虎目瞬間圓睜,額角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虯結,捏著紙條的手指因極度用力而骨節發白:“什麼?!八萬鐵騎?!圍攻望安?!朝廷呢?!我們的援軍呢?!他娘的都死光了嗎?!”
他的咆哮聲如同受傷的猛虎,震得帳簾似乎都在抖動。
“援軍?”沈如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徹骨、充滿了無盡譏諷的弧度,聲音沙啞得可怕,“朝廷此刻,隻怕正擔心我沈如晦尾大不掉,盤算著如何鳥盡弓藏!哪裏還顧得上望安那座”邊陲孤城”的死活!在他們眼裏,恐怕江南的賦稅遠比北境的疆土和將士的性命更重要!”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黑娃粗重憤怒的喘息聲。石頭也聞訊匆匆趕來,看完情報,臉色同樣變得難看至極,嘴唇緊抿,眼神中充滿了震驚與憂懼。
前有趙擎天負隅頑抗,暗箭不斷;後有朝廷猜忌掣肘,斷糧減餉;如今,北境烽火再起,家園危殆!
三重巨浪,一道猛過一道,鋪天蓋地地向著剛剛立穩腳跟、尚未真正壯大的望安軍猛撲過來!局勢在頃刻間惡劣到了極致,幾乎陷入了死局!
黑娃急得雙眼通紅,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大哥!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望安再丟一次!不能看著老兄弟們死啊!給我一支兵馬!不多,就三千!不,兩千!我連夜北上,殺回去!跟狄狗拚了!”
“不可!絕對不可!”石頭立刻出聲反對,盡管聲音同樣帶著顫抖,卻努力保持著冷靜,“江南戰事正值最關鍵之時!趙擎天雖受挫,實力猶存,若此時分兵北援,他必傾盡全力反撲!屆時南北皆失,滿盤皆輸!我們這些年的心血,楚將軍和所有弟兄的犧牲,就真的付諸東流了!”
“那怎麼辦?!難道就**的看著嗎?!”黑娃低吼道,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額頭頂著冰冷的木柱,肩膀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
沈如晦站在巨大的江南輿圖前,目光如同最堅硬的磐石,在北境那片象征著烽火與犧牲的土地與江南這片泥濘複雜的戰場之間反複移動。巨大的壓力幾乎化為實質,要將他壓垮,但他的脊梁卻如同山嶽般挺得筆直,不曾彎曲分毫。
帳內隻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帳外隱約傳來的風雨聲。時間仿佛變得極其緩慢,每一息都沉重無比。
良久,沈如晦猛地轉過身。臉上所有的震驚、憤怒、痛苦都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背水一戰、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然清明。
“我們不能自亂陣腳。”他的聲音沉穩下來,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釜沉舟的力量,“趙擎天想拖住我們,朝廷猜忌我們,北狄和吳王想趁火打劫……他們都在逼我們,逼我們犯錯,逼我們陷入絕境。”
他走到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叛軍核心——金陵的位置,目光銳利如鷹,掃過黑娃和石頭。
“那我們就偏要在這死局中,殺出一條血路!”
“江南戰事,必須速決!我們沒有時間再慢慢剪除羽翼,步步為營了!”
“石頭!”他聲音陡然拔高,語速加快,“你親自負責,調動所有”夜不收”和能聯係上的內線,不惜一切代價,我要在一天之內,看到關於金陵城防、糧道、兵力虛實、將領性情最詳盡的情報!哪怕是片紙隻字,也要給我送來!”
“黑娃!”他看向依舊喘著粗氣的黑娃,“全軍結束休整,進入最高戰備!給你兩天時間,完成所有攻堅準備!整頓軍械,遴選銳士,我要的是能撕開金陵城防的尖刀!兩天後,我要看到一支嗷嗷叫的虎狼之師!”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意誌:
“我們要用一場誰也無法忽視的大勝,一場足以震動江南、傳檄天下的大勝,來堵住朝廷的嘴!來奪取我們需要的所有資源!然後——”
“回師北伐,馳援望安!”
置之死地而後生!以攻代守,用最快的速度打垮眼前的敵人,才能獲得回救北境的資本!
望安軍這艘剛剛組建、尚未經曆大風大浪的戰艦,在沈如晦的強行操控下,猛地調整了航向,不再規避暗礁漩渦,而是開足馬力,揚起血色的戰帆,向著風暴最猛烈、也是敵人最核心的地帶,發起了決死的衝擊!
逆浪千疊,我自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