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微瀾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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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冬雨初歇,宮道水窪映著碧空。林修遠恰巧需往藏書樓查《輿地紀勝》,路徑恰巧要經一條偏僻的宮道。
他剛轉過濕漉宮牆,便見玄鈞佝僂背影匆匆前行,手提內務府份例食盒。雨水浸透他靛青袍服下擺,黏附小腿,看的讓人心疼。天氣逐漸轉涼,而他穿著的衣物還如此單薄。
此時側前方岔道忽拐出兩人,一人是專管皇子冬衣用度的內務府管事太監張保,另一人是其手下的小太監。張保腆腹倨傲,與玄鈞狹路相逢竟不避讓,肩頭故意撞向食盒!
“哎喲!”張保誇張嚷道,目光如刀般剮在玄鈞身上,“七殿下這是作甚?路寬偏往咱家身上撞?莫非嫌冷宮夥食寒酸,想撞翻了重領?”
小太監幫腔冷笑:“張公公息怒,殿下怕是……眼神不好,一時沒看清路。”
食盒晃蕩湯汁潑灑,汙了盒壁與衣襟。玄鈞臉色霎白,身體因壓抑怒意輕顫,頭卻死埋胸前,聲放得細弱惶恐:“張……張公公恕罪,是……我不小心……擋了路。”
這俯首姿態令張保大悅。他嗤笑鄙夷:“罷了罷了,不與你這貴人計較。下次嘛……”拖長調子惡意滿滿,“走遠些!看著晦氣!”拂袖而去。小太監瞪眼追隨。
玄鈞維持低頭姿勢直至腳步聲遠。宮道隻剩風卷殘葉嗚咽。
林修遠清晰看見在那群人遠去後玄鈞仍僵立在原地,提食盒的手指因用力繃緊泛白,露出的手腕劇烈顫抖著,而那人卻死死在隱忍。
林修遠深吸一口氣,壓住心頭火氣與隱隱興奮,放重腳步佯裝路過拐出,快步上前,麵帶驚愕:“殿下?”
目光掃過濕衣汙盒,又瞥向張保消失方向,聲音滿是關切,“方才似是張公公?怎如此……不小心?可撞傷了殿下?”
玄鈞猛地抬頭,眼中殘留一絲未及壓盡的受辱怒意!看清來人是林修遠後眼中的火焰瞬熄,代以更深的疲憊與警惕。他急搖頭,聲音透著驚魂餘悸:
“沒……沒有。不礙事。是……我不小心衝撞張公公。這就回去……”抱盒轉身欲逃,腳步踉蹌。
“殿下留步。”林修遠聲音平緩溫和。上前一步擋住其去路,恰見對方半垂側臉,他細細打量著這年輕的皇子。
“衣衫盡濕,天寒恐傷聖體。”
頓了頓,語氣添幾分似發自肺腑感慨,“宮道狹長,人心……有時更甚。殿下獨居偏遠,走動往來,更需萬分謹慎。”
玄鈞被攔住去路。未抬頭,身僵在原地。這林侍讀絕對故意!又偏遠…又獨自…又謹慎…
“謝……林侍讀關心。”他聲音悶悶,帶近乎麻木接受,“冷宮……清靜慣了。小心……便好。”仍是不接他話茬。
“習慣?”林修遠的聲音很輕,帶淡淡惆悵,如隨口感慨,
“習慣了風霜雨雪,習慣了世情冷暖……那殿下心中,可還留有片刻……不甘的餘地?”他仔細盯玄鈞側臉,似欲透過這清俊的麵容窺探他的內心。
——你真甘於如此被踐踏?
寒風吹過玄鈞濕透的袍角,激的他一陣戰栗。
玄鈞沉默不言,林修遠耐心等候,他不肯放過玄鈞的每一絲表情變化。見玄鈞喉結艱難滾動,緊攥食盒提梁的手指微顫。
終於,玄鈞低吐出一口氣,在寒風中化作白煙瞬散。抬頭時臉上已無情緒,唯餘認命般的平靜。他看向林修遠,嘴角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不甘?嗬……”他發出毫無溫度的氣音,眼中是死寂冰潭,似早已凍僵了所有情緒,
“林侍讀說笑。命數如此,何談……不甘?”
說完,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或者說,是再也不願與這話裏有話侍讀多言,猛地轉過身,抱著那個已冰冷的食盒,幾乎是跌跌撞撞地,逃也似的快步消失在冷宮方向的宮牆盡頭。
林修遠站在原地望著那倉皇逃竄的背影,“命數如此麼……”他喃喃自語,良久方轉身離去。
又一日,宮牆銀杏又落數層,鋪得僻靜宮道一片金黃。午後林修遠循記憶路徑,至一宮牆後的假山旁,此處有石桌石凳,堪為讀書避世的好去處。
剛繞過嶙峋假山石,便見玄鈞坐於石凳上捧卷入神。林修遠眼神驟亮,好巧!
聞腳步聲靠近,玄鈞抬眼,見是林修遠,心有不耐,此人如那冤魂纏身一般驅之不散,多次試探,卻無其他動作。他握書的指節微緊又鬆,淡淡垂下眼簾,裝作沒瞧見此人。
林修遠並不放過他,停在他身側兩步外,躬身問安:
“殿下安好。今日整理前朝舊檔,見劄記散佚,意外尋此清淨處。”
目光似無意掃玄鈞手中書,封角磨損,隱約能辨認出“刑律輯要”四字,
“殿下對《刑律輯要》感興趣?……也是,宮中規矩最森嚴,行差踏錯半步,便是萬劫不複。”
玄鈞頭也未抬,聲音裏聽不出半分情緒,隻透著拒人千裏的冷淡:“林大人說笑。打發辰光罷了。宮中規矩……自然恪守。”他始終垂眼,將所有真實情緒藏得嚴嚴實實。
林修遠又向前半步,石桌上的落葉被帶起的風卷得輕顫。他壓低聲音,帶刻意惋惜:
“規矩……有時也需看是誰定的。譬如枯井裏的月亮,看得見,摸不著,更照不亮自身。可月亮本該懸於九天……殿下,您說,這甘心被困在井底的人,是真看不到天,還是……不敢看,不願看?”他的眼神如炬,直直地望向玄鈞。
玄鈞對他的靠近甚是不安,他下意識的起身後退半步拉開距離。垂眸避林修遠目光,聲音中添了些難掩的緊繃之色:“林大人高論,玄鈞愚鈍……”
林修遠步步緊逼的靠近,話語幾乎是貼著玄鈞的耳畔落下,“又譬如…蘇家。當年舊事,卷帙浩繁,刑部舊檔卻寫得語焉不詳,一筆糊塗賬。多少灼灼明珠,就此……蒙塵埋沒,連聲冤枉都喊不出。”
話音未落,玄鈞猛然抬起頭,眼中那層怯懦瞬間碎裂!瞳孔驟縮,銳利目光如出鞘利劍直直刺向林修遠:“你!!”這一聲低吼裏,有震驚,有憤怒,更有被人撕開傷疤的痛楚。
他死死盯著林修遠,胸口劇烈起伏,“林大人話裏有話,究竟意欲何為?”
林修遠嘴角勾一絲極淡弧度快如錯覺。他見目的已成,迅斂了神色,換上平靜無波甚至略帶疏離的麵容,似方才步步緊逼之人並非自己:“微臣失言,不過一時有感而發。擾了殿下清淨。”微躬身後退,姿態無可挑剔,“微臣告退。”
言罷轉身即走,步履沉穩沒有絲毫留戀。石桌《刑律輯要》被風掀頁嘩啦輕響,似為這場短暫卻激烈的交鋒作結。
玄鈞僵立原處,望林修遠漸遠背影,緊握拳頭,手背青筋突跳。
林修遠,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又是誰派你來的?!
風卷銀杏葉掠腳邊,玄鈞低頭看石桌書卷,目光落“謀逆”二字上,眼底翻湧的情緒漸漸沉澱,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
他抬手按住胸口,心跳急如脫縛。十一年,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的在他麵前提起蘇家,提起那段被刻意掩埋的過往。
是試探?是挑釁?還是……另有所圖?
玄鈞緩緩鬆開拳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幾道深深的紅痕。他望著冷宮的方向,那裏的宮牆高聳,卻仿佛再也困不住那顆被攪動的心。
寒潭已起微瀾,繼之便是驚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