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玉蒙塵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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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熙三十年。
    九月,秋高氣爽,午後的陽光灑在文華殿回廊。銀杏葉沿著紅牆根落了一地,碎金似的鋪滿了甬道,宮人執著長掃帚正在清掃發出一陣簌簌的聲響。
    林修遠正抱著《前朝實錄》謄本行至拐角,忽聞壓抑爭執。
    “……七殿下行行好,這《尚書》注疏,小的實在看不懂!”低階內侍苦著臉捧書哀求。靛青常服的背影單薄如紙,肩膀向內收緊。
    “我……我也不甚懂。”玄鈞輕的一陣風就能吹散似的,“去找王師傅吧。”
    “王師傅告假了!殿下指點兩句,不然沒法交差!”另一個小太監急得聲帶哽咽。
    玄鈞手指絞著衣角:“我讀得少……真的幫不上。”
    大齊開國曆任四朝,現皇帝剩有五子,太子玄承是皇後嫡子,背後有外戚勢力撐腰,朝中多數官員畏懼梁家權勢,不敢輕易得罪於儲君;二皇子玄謹怯懦膽小,有次朝堂議事,禦史彈劾了一句,被皇帝訓斥就嚇得當場哭了出來;三皇子玄凜為人精明,手中掌有部分京畿兵權,他那雙眼睛裏總是盛著陰鷙的光,每次瞧見都覺得心驚,讓人進而遠之;五皇子玄燁酷愛飲酒作樂,終日與伶人廝混,皇帝對其多加管教無果後放任其胡鬧。
    玄鈞是皇帝的第七子,平時甚是少見。聽聞生母寧妃風華絕代,寵冠六宮,後不知緣由觸怒聖顏,累及全族,她的兒子與她一同被棄冷宮,寧妃入冷宮後心灰意冷,沒多久便撒手人寰,如今隻剩下這麼一位皇子孤苦的活著。這件事至今無人敢在宮中討論,偶聽人提及也隻是略一帶過。
    林修遠在一旁瞧了一陣,整冠上前:“兩位公公何事為難?”
    二人見是翰林院的侍讀如見救星:“林大人!求您講解這《尚書》疑難!本想請教七殿下,可他……”他們偷偷覷了一眼依舊低著頭的玄鈞,咽回後半句。
    林修遠目光恭敬關切:“殿下若允,微臣或可代答?”
    玄鈞緩緩抬頭,年輕的臉龐在陽光的照射下幾近蒼白,睫毛在眼下投出鴉影:“有勞林侍讀。”聲音細若蚊呐,儼然是位落魄皇子。
    林修遠溫言:“能為殿下分憂,是微臣的榮幸。”遂轉向內侍,“是何處疑難?”
    小太監連忙指出書卷上的幾處。林修遠耐心講解,引經據典,深入淺出。
    講解時他用餘光觀察著這位年輕的皇子。蒼白的臉色,不似其他皇子養尊處優的白皙,略微瘦削的肩撐起那陳舊的衣袍,墨黑的長發用一支半舊的簪子束起,幾縷碎發不受約束地垂落額前和頸側。盡管看起來如此落魄,可細觀他眉眼,便能讓人能想象到他母妃當年是何等風貌。
    玄鈞一直安靜側立在一旁,雙手交疊目視鞋尖,仿佛神遊天外。直至林修遠論及“天命靡常,惟德是輔”,那交疊的手指驟然蜷縮,指尖泛白如霜。
    林修遠沒放過那細微的不尋常。
    待他耐心的講解完後內侍千恩萬謝離去,回廊隻剩二人。空氣凝滯如膠。
    “多謝林侍讀。”玄鈞聲音飄忽好似剛回過神。
    “殿下客氣。”林修遠躬身,“方才見殿下似有沉思?”
    玄鈞肩背一僵,惶然搖頭:“沒……沒有。林侍讀學識淵博,我遠遠不及。”他後退半步拉開距離,倒像是在躲避什麼洪水猛獸。
    這副怯懦又警惕讓林修遠愈發困惑。這小皇子為何如此緊張?
    “殿下過謙。”他保持笑意,“若平日讀書有疑,微臣願盡綿薄之力。”
    玄鈞猛抬頭,眼中警惕如驚鳥掠過,旋即被更深怯懦覆蓋:“不必麻煩……我平日也不怎麼讀書,冷宮清靜就好。”他匆匆行禮,“先告退了。”
    林修遠蹙眉而立,看著那倉皇的背影消失在廊角。
    自那之後,玄鈞煩惱不斷,他好似被那一抹青色的幽影纏上,總是似有若無的出現在附近,不是在藏書閣遇見,就是在宮道上擦身而過。
    一日講學安排在禦花園水榭,講學結束後玄鈞獨自一人坐在水榭角落的欄杆旁,望著池中幾尾遊魚發呆。他低眉著眉眼,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落在他身上,卻驅不散他周身那股沉沉的暮氣。
    “殿下雅興。”林修遠緩步走近。
    玄鈞受驚轉頭,靛青衣袖拂過欄杆:“林侍讀。”
    “殿下不必多禮。”林修遠在幾步外站定,目光落在池中,“這池中錦鯉,倒是悠遊自在。”
    “是……是啊。”玄鈞訥訥地應著,目光隻盯著水麵。
    “隻是這池子太小了。”林修遠話鋒一轉,“再靈動的錦鯉,困於方寸之間,久而久之,怕是連遊弋的本能都要忘卻了。”
    玄鈞呼吸驟輕,身體緊繃。他沉默一陣又恢複如常,肩膀瑟縮,呐呐的開口:林侍讀說得對……這池子是太小了。魚是該去大江大河的。”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可……有些魚,生來就在這小池子裏,又能如何呢?”
    “事在人為,殿下。”林修遠意味深長。
    “林侍讀高論,隻可惜這話對我這種人來說…並不適用。”玄鈞一臉受傷之色。
    林修遠見他神色難過略感抱歉的說道:“是微臣失言了,反惹殿下不快。但微臣還是想告訴殿下,殿下聰慧,切莫妄自菲薄。”言罷他躬身告退,獨留玄鈞一人在亭中。
    ——
    這日皇帝命下令整理舊檔,旁人避之不及的瑣役,林修遠卻以充實講筵書冊為由主動請纓。
    檔案庫位於宮城西南角,一溜低矮的灰瓦房,空氣中彌漫著紙張書頁以及混合長時間少有人造訪的塵土氣息在空中浮動。光線昏暗,巨大的樟木架子上堆滿了蒙塵的卷宗。林修遠安靜地穿行在書架之間,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一卷卷捆紮整齊的文書。
    指尖劃過舊檔案時,他的思緒不受控製的飄回到那日午後,那個坐在池邊的少年,那驟然緊繃的身體,顯然他不似表麵上看到的那樣。
    這位神秘的七皇子背後一定發生過些什麼,他在舊檔中仔細的翻找,試圖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指尖掠過一排排陳舊標簽:《承熙起居注》、《後宮實錄》、《內務府冊簿》……終在一積塵厚重的角落停駐。卷脊有褪色蠅頭小楷——《廢妃蘇氏案並蘇家勘罪錄》。
    林修遠小心取出卷宗。冊頁薄脆,紙頁泛黃,顯然是多年無人觸碰。
    於僻靜案角拂去浮塵展開。官方定論冰冷如刃:“……蘇氏恃寵生驕,穢亂宮闈,私通外臣,禍亂朝綱……其族貪墨軍餉,勾結朋黨,圖謀不軌……罪證確鑿……蘇氏褫奪封號,廢入冷宮;蘇氏男丁處斬,女眷沒官,家產充公……”
    林修遠蹙眉疾閱,“穢亂”、“私通”等詞空洞模糊,既無實證亦無涉事者名姓,皆潦草數筆帶過。
    目光掃至末行刑期:承熙十九年冬月十五,蘇家滿門抄斬於西市。
    那紮眼的日期映入林修遠的眼底,一股寒意自足底竄起,瞬間凍結四肢百骸。
    承熙十九年冬月十五……
    十一年前!
    怎會如此之巧?!
    寧妃倒台、蘇家盡滅、玄鈞永錮冷宮之日,竟是承熙十九年冬!
    而謝家……心髒如被無形之手狠攥,劇痛襲來幾乎讓他窒息。
    謝家之火、蘇家之斬……中間僅隔月餘!
    林修遠猛的合上卷宗,震落浮塵如霧。呼吸急促,試圖壓下心頭駭浪。他需更確鑿之證!蘇家具體罪證?涉事者誰?謝家“天火”又是因何而起?
    衝動驅使下,他於浩瀚檔海中瘋狂翻尋。不顧塵埃嗆人,不顧蛛網纏身,一卷卷查閱承熙十九年前後《都察院奏議》、《刑部錄囚》、《京畿衛戍日誌》……凡可能關聯之卷,皆竭力搜求。
    結果卻令他如墜冰窟。
    除那薄薄一冊《廢妃蘇氏案》,所有關於蘇家構陷過程的細述卷宗,蕩然無存!標注“承熙十九”、“冬月”之格,或空空如也,或僅存無關邊角。
    林修遠指節死死摳著冊頁邊緣,微微顫抖著。空白……刻意抹除的空白!比任何汙名更令人膽寒!是何等力量,能讓一個獲罪被斬的家族,在官方記錄中徹底蒸發?
    他又瘋般搜尋謝家記載,尤是那場“天火”。唯於一冊汙跡斑斑的《順天府邸抄節錄》角落,見一行模糊難辨的小字:“承熙十九年深秋,安定坊謝宅失慎走水,損毀甚廣,殃及近鄰。”僅此而已。關於謝家武將門第、禁軍統領、滅門慘案、火中屠戮,隻字未提。
    他苦笑一聲,背靠著書架緩緩滑落,最後跌坐在地。
    “承熙十九年……”他於無聲中反複咀嚼此號。
    “玄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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