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相遇前,交易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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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的秋雨來得猝不及防,細密而冰冷,將南城二中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放學鈴響過已經二十分鍾,喧囂散去,教學樓裏隻剩下空洞的回聲和潮濕的雨氣在廊間彌漫。
    林絮妍獨自站在三樓走廊盡頭,玻璃窗外是連綿不斷的雨簾,模糊了操場的輪廓和遠處的街景。她微微蹙起眉頭,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窗上凝結的水霧,劃出一道清晰卻短暫的痕。今天沒帶傘,手機屏幕亮著,是司機張叔的短信,說堵在路上。她輕輕歎了口氣,從書包裏掏出白色的MP3,塞上耳機,周傑倫的《楓》緩緩流淌出來,將外界隔開。
    “烏雲在我們心裏擱下一塊陰影——”
    歌聲被一陣粗魯而突兀的推門聲切斷。林絮妍下意識地轉頭,看見一個瘦高的身影挾帶著室外凜冽的濕氣闖進空曠的走廊。是陳則旭。他的校服外套完全濕透,深灰色緊貼著肩胛和脊背的線條,頭發被雨水浸成縷,搭在額前,不斷有水珠順著清晰銳利的下頜線滾落,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
    林絮妍迅速收回目光,重新麵向窗外,心跳卻莫名漏了一拍。她能清晰地聽到他濕透的球鞋踩在地麵上發出的、略帶黏膩的腳步聲,在過分寂靜的走廊裏被放大,一聲聲,越來越近。
    他似乎在垃圾桶旁停頓了一下。她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彎下腰,手臂伸進綠色的垃圾桶口,片刻後,拿出了一個空的可樂瓶——塑料瓶身被捏得輕微變形,瓶口還沾著水珠。他麵無表情地將瓶子塞進自己那個洗得發舊、同樣濕漉漉的書包裏,動作機械而熟練,仿佛隻是拾起一支掉落的筆。
    就在他拉上書包拉鏈的瞬間,一疊試卷從側袋滑落,“啪”地一聲脆響,掉在地上,散開,頁角迅速被地麵積存的水漬暈染。林絮妍認出那是今天剛發的物理周考卷。最上麵一張,卷首那個鮮紅奪目的“98”分,像一枚烙印,刺目地躺在灰暗的地麵上。
    陳則旭低聲咒罵了一句,音色沙啞,迅速蹲下身去撿。就在這時,一陣喧嘩從樓梯口湧來,班裏最愛起哄的劉衛銘和他同桌勾肩搭背地轉出來。
    “喲,這不是陳大學霸嗎?這麼用功,垃圾堆裏找題做呢?”
    劉衛銘的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嘲弄,在走廊裏激起令人不適的回音。
    陳則旭蹲著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又更快地收拾,仿佛沒聽見,隻是露出的那截後頸,泛起了一層薄紅。
    “人家那叫勤儉節約,傳統美德,懂不懂?”
    另一個男生陰陽怪氣地附和,故意把“勤儉節約”四個字嚼得又慢又重。
    陳則旭猛地站起身,將試卷胡亂塞回書包,肩帶勒得緊緊的,看也沒看那兩人,抬腳就走。
    “哎,別走啊學霸,”
    劉衛銘快走兩步,嬉笑著伸手攔住去路,
    “說說這周物理最後大題怎麼解唄?反正你撿瓶子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林絮妍看到陳則旭垂在身側的拳頭驟然握緊,泛出青白色。他比趙磊高出半個頭,此刻微低著頭,眼皮耷拉著,目光從濃密的睫毛下射出來,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尖。
    “讓開。”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從齒縫裏擠出來,帶著一種危險的嘶啞。
    “怎麼?還想動手?你打得起嗎?賠得起醫藥費嗎?”
    劉衛銘嗤笑一聲,音量卻下意識地降低了,身體也不自覺地側開了一點。
    陳則旭沒再廢話,肩膀猛地撞開對方的阻攔,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樓梯口。那腳步聲沉重而決絕,每一步都像踩在空洞的心髒上,直到徹底消失。
    林絮妍緩緩吐出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屏著呼吸。胸口悶得發慌,耳機裏的音樂早已停了。
    雨勢漸弱,變成朦朧的雨霧。她收起MP3,望向窗外,恰好看見那個瘦高的身影推著一輛鏽跡斑斑的二手自行車走出校門。他沒穿雨衣,也沒打傘,微弓著背,像一匹離群的孤狼,沉默地走進灰蒙蒙的雨幕裏,在街角拐彎處被吞噬。
    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到校門口,車窗落下,張叔朝她招手。林絮妍背好書包,快步下樓。
    車內暖風烘著,與外麵的陰濕是兩個世界。林絮妍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街景,忽然開口:
    “張叔,麻煩前麵便利店停一下,我想買支筆。”
    “好的,妍妍。”
    車停在亮著白色燈光的便利店門口。林絮妍推門下車,鈴鐺“叮咚”一響。她徑直走向文具貨架,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最角落的用餐區。
    陳則旭坐在那裏。
    他麵前攤著物理課本和練習冊,正凝神寫著什麼,側臉在便利店冷白色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旁邊放著半個吃剩的廉價飯團和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他換了一件幹爽的舊校服外套,但頭發依舊潮濕。那個洗淨的可樂瓶,像一件突兀的展品,安靜地立在桌角。
    林絮妍隨手拿了一支中性筆,走到收銀台,猶豫片刻,又要了一個熱騰騰的醬肉包子。她捏著溫熱的塑料袋,腳步遲疑地走向那個角落。
    他太專注,直到陰影落在練習冊上才驚覺抬頭。看清是她,他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無處遁形的慌亂,隨即被更深的戒備和冰冷覆蓋。
    “有事?”
    他的聲音比在走廊裏更幹澀,像粗糙的砂紙磨過。
    林絮妍把包子和筆放在桌麵上,塑料包裝發出輕微的窸窣聲。“這個…多買了,給你。”她的聲音聽起來比自己預想的要平靜。
    陳則旭的目光從那個白胖的包子移到林絮妍臉上,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像被燙到,又像是被刺痛。那眼神深處,有一閃而過的、被羞辱了的倔強和警惕。
    “不需要。”他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臉埋進書裏,隻留下一個黑發的發頂和迅速紅透的耳廓對著她,聲音悶而硬,“我不餓。”
    林絮僵在原地,便利店的背景音——冰櫃的嗡鳴、收銀機的按鍵聲——忽然變得遙遠。燈光清晰地照出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憊的陰影。他握筆的手指修長,形狀很好,但指甲修剪得參差不齊,指縫裏似乎還嵌著一點沒洗幹淨的墨漬,手背上那道結痂的傷痕也更明顯了些。
    “那你…”她舔了舔突然有些幹澀的嘴唇,“需要筆記嗎?英語的。我…我記得還算全。”
    陳則旭的筆尖在紙上頓住,洇開一個小墨點。但他沒有抬頭。
    “我說了,不需要。”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扔出來的冰雹,又冷又硬,“謝謝你的施舍,林大小姐。”
    “施舍”兩個字,像兩根針,精準地刺破了林絮妍試圖維持的平靜。她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最終隻是抿緊了唇,轉身離開。背影挺直,看不出情緒。
    回到車上,她一直沉默。窗外的雨又密了起來,一道道水痕扭曲了整個世界。車窗外的一切都變得光怪陸離,就像她此刻複雜難言的心情。剛才他那一瞬間受傷又凶狠的眼神,反複在她眼前閃現。
    車在一個紅燈前緩緩停下。林絮妍無意識地望向窗外,目光驟然定住——
    街邊狹窄的巷口,陳則旭正和一個身材佝僂、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拉扯。那男人滿臉胡茬,情緒激動地伸手討要著什麼。陳則旭臉上寫滿厭棄和不耐,猛地甩開對方的手,卻又從褲袋裏掏出幾張零散的紙幣,幾乎是摔塞進對方手裏,然後頭也不回地推著他那破舊的自行車,快步紮進迷蒙的雨幕中。那個洗刷得過分幹淨的可樂瓶,從他書包側袋支棱出來,在灰暗的背景下,白得刺眼。
    一瞬間,所有碎片拚湊起來。
    林絮妍忽然明白了他俯身撿起那個瓶子的全部重量。
    綠燈亮了。車輛重新啟動。林絮妍不由自主地回頭,目光穿過氤氳著水汽的後車窗,追逐著那個在雨中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小的瘦硬背影,直到它徹底被城市的雨霧吞沒。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幹淨簇新的運動鞋,鞋麵一塵不染,又看向懷裏價格不菲的書包,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羞愧和無力的情緒,悄然攥緊了她的心髒。
    雨點持續敲打著車窗,細密而冰冷,仿佛無聲地叩問著這個被水幕隔絕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幾天後的周五,夕陽西斜,給教學樓投下長長的、溫暖的影子。輪到林絮妍做值日,等她打掃完教室,喧囂的校園已歸於寧靜。
    她想起母親的囑咐,決定抄近路,從學校後門那條少有人走的小巷穿過去外婆家。巷子狹窄而幽深,兩旁是斑駁褪色的舊牆,牆根生著濕滑的青苔,堆放著不知名的雜物,與校門前開闊整潔的馬路仿佛是兩個世界。
    就在她快要走出巷口時,腳步驀地停住。
    她看到了陳則旭。
    他站在一個掛著“老孫廢品回收”招牌的、歪斜的小院門口。那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停在一旁,車上馱著的不是書包,是一個鼓鼓囊囊、塞滿了塑料瓶和廢紙板的舊麻袋,用繩子勉強捆著。
    他正和一個係著髒汙圍裙、手指黝黑的中年男人說話。男人一邊清點著麻袋裏的東西,一邊遞給他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陳則旭接過,低下頭,極其認真地數了一遍,那側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的疲憊。然後他才將錢仔細塞進校褲口袋。
    就在這時,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毫無預兆地猛地轉過頭。
    目光穿過狹窄幽深的巷道,精準地、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愣在原地的林絮妍。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被驟然抽空。陳則旭臉上的表情在百分之一秒內劇變——從數完錢後那片刻的鬆弛,瞬間凍結,然後碎裂成一種近乎猙獰的恐慌和羞憤。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臉上,非但沒有增添暖意,反而照得他臉色煞白,那雙總是藏著冷硬和戒備的眼睛,此刻睜得極大,瞳孔急劇收縮,像是被瞬間逼到絕境的困獸。
    收廢品的男人還在嘟囔著什麼,但陳則旭完全聽不見了。他幾乎是觸電般猛地推起自行車,車輪碾過地上的碎石和汙水,發出刺耳的噪音,直直朝林絮妍衝過來。
    林絮妍下意識地想後退,腳跟卻像被釘在了原地,隻能看著他挾帶著一股廢品站特有的酸朽氣味和洶湧的怒氣衝到麵前。自行車的前輪幾乎要撞上她的膝蓋。他額角還有未幹的汗跡,呼吸粗重。
    “你在這裏幹什麼?”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從牙縫裏擠壓出來的,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凶狠,“跟蹤我?”
    “我沒有,”林絮妍強迫自己從震驚中回神,迎上他幾乎要噴火的目光,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我隻是路過,要去我外婆家。”
    陳則旭死死地盯著她,眼神銳利得像是要將她剝開,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你看到了什麼?”他逼近一步,聲音更冷更沉,帶著審問般的壓迫感。
    “我……”林絮妍抿了抿唇。她的目光落在他緊握車把的手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猙獰地凸起著,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那道舊傷旁,似乎又添了一道細小的新口子。
    “說啊!”他低吼道,那聲音裏帶著一種被窺見了最不堪秘密的、窮途末路般的急躁。
    “看到你在賣廢品。”林絮妍如實回答,聲音不大,卻清晰。
    陳則旭的臉色瞬間血色盡褪,變得慘白,隨即又湧上一股屈辱的、不正常的潮紅。他咬緊牙關,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岩石。
    “不準說出去。”他幾乎是咬著牙,每一個字都裹著冰冷的威脅,砸向她,“聽到沒有?如果你敢告訴任何人——任何人——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那強烈的、近乎偏執的自尊心,此刻化作了一層尖銳的、試圖刺傷所有靠近者的鎧甲,劇烈地抖動著。
    巷子裏突然變得極靜,隻有風吹過牆頭枯草的細微嘶嘶聲。林絮妍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份虛張聲勢的凶狠背後,那幾乎要溢出來的難堪和脆弱。她忽然想起雨天裏他濕透的背影,便利店角落他濕發做題的側影,巷口那個向他討錢的男人……
    一種複雜的情緒緩慢地蔓延過心口,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深切的、沉甸甸的理解。
    她深吸了一口氣,做出了一個讓自己都些許驚訝的決定。
    “我可以不說出去。”林絮妍開口,聲音不大,卻在寂靜的巷子裏顯得異常清晰。
    陳則旭眯起眼,警惕更甚,顯然不信。
    “但是,”她繼續說道,目光平靜卻不容置疑地看著他,“我有條件。”
    “條件?”陳則旭嗤笑一聲,嘲諷幾乎要破體而出,“林大小姐想要什麼封口費?多少錢?”這話像刀子一樣甩出來,試圖劃清界限。
    林絮妍毫不動搖。“我不要錢。”她頓了頓,清晰地、緩慢地說,“我的條件是,我們互相幫助。”
    陳則旭臉上的嘲諷凝固了,轉而變成全然的錯愕和不解。
    “你理科年級前三,尤其是物理和數學,我……勉強中上遊。”林絮妍條理清晰地陳述,仿佛在談判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的文科比你好很多,英語和語文至少能幫你拉到及格線以上。”
    她直視著他眼底的驚疑不定:“我們互補。每周固定時間,你負責給我講理科難題,我負責幫你補文科筆記,梳理知識點。”
    陳則旭完全愣住了,張了張嘴,所有尖刻的、試圖維護自尊的反擊都堵在了喉嚨裏。拒絕的話在舌尖打轉,卻被“英語及格線以上”這個過於實際而**的條件死死拴住。他受夠了那份掙紮和無力。
    看他沉默掙紮,林絮妍又淡淡地加了一句,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這條僻靜的小巷:“而且,以後晚自習結束,或者需要穿過這種巷子的時候,你得負責當我的”臨時保鏢”。就算……等價交換。”
    這個附加條件,像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台階,巧妙地將“施舍”包裹成了“各取所需”的交易,甚至帶上了一點她需要他“保護”的意味,小心翼翼地維護了那岌岌可危的自尊。
    陳則旭沉默了許久。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掠過他低垂的眼睫,他盯著自己那雙沾了灰塵和汙漬的舊球鞋,然後猛地抬起頭,看向林絮妍。她站在那裏,神情平靜無波,沒有憐憫,沒有好奇,沒有施舍,隻有一種坦然的等待。
    最終,他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短促而低沉的音節,砸在昏黃的暮色裏:
    “……成交。”
    話音未落,他已猛地推起自行車,幾乎是倉皇地、狼狽地、頭也不回地快速衝出了小巷,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讓他窒息。
    巷子裏重新隻剩下林絮妍一人,和漸漸彌漫開的暮色。她看著那個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被夕陽拉得忽長忽短的背影,輕輕籲出一口氣,心裏有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壓抑,卻又仿佛,在那厚重的雨雲之後,窺見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未來的光。
    她知道,這場始於秋雨、充滿張力與秘密的“交易”,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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