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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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明開始,虞城就開始下雨,連下了三天,直把枝頭的花骨朵打得零落,瘦枝直不起腰來,才堪堪做罷。
宋斜月半截身子探出雕花窗,仰頭望著陰沉沉的天,柳眉鳳眼籠著層霧似的愁意。
“這天到底什麼時候才肯把太陽放出來見見人,再不出來,別說屋裏的被子枕頭,就連我這個人也要潮濕發黴了。”
她最討厭的就是下雨天,尤其是清明這段時日裏的雨,潮濕中帶著股香蠟紙草燒火的澀味,一口風不小心灌進肺腑,那可真是骨子裏都激起一片陰冷黏膩,十分不適。
宋斜月再三望望不透日光的陰雲,煩躁又無奈地縮回椅子上坐好,耐不住的鳳眼又往對麵的嫻靜婦人身上看,手也不安分的越過放滿針線的籃子,扯住她的袖子,微微晃著。
“娘,這天色暗,你別做這個繡荷包了,傷眼睛,反正又不是給那些夫人小姐做的,爹他多等兩日的功夫,又不會死。”
她母親劉玉娘削瘦的麵容輕輕笑了一下,“你爹他成日在那些老爺少爺跟前,最是要麵子的,我趕緊把東西做出來,你爹他高興,也省得他回來話多,讓你聽得煩。”
“不過是個荷包,也不是多麻煩瑣碎的東西,現在就差這點收尾了,累不著什麼。”
宋父的脾性,這個家裏誰不知道,宋斜月也不好再說什麼,隻是搬了根凳子在她身前坐下,幫著做。
“也不知道他這幾天都在忙什麼,瞧著倒是很高興,嘴裏吐的話,也收斂了很多。”
宋斜月編著流蘇絡子,跟劉玉娘提起她這幾日對宋父觀察後的疑問,似是想到什麼,柳眉倏地擰起來,“該不會他又是在哪個賭坊被人騙著贏了錢吧?”
賭這個字一出來,宋父的陳年往事一瞬間浮現到母女心頭,劉玉娘繡的動作也慢下來,猶疑著開口:“他近兩年一心想著往那些大老爺們跟前得眼,賭心收了不少。”
宋斜月翻了個白眼,“他那個人,喝兩杯酒,別人捧他兩句臭腳,什麼都拋到腦後了。之前他不是也說要改,結果一喝酒,贏了五兩銀子,又覺得自己來了勁,急糟糟的往賭坊裏鑽,一來二出,這都多少回了。”
“他這回要是賭輸了,不知道打算又要把我賣給哪家去做小老婆。”
她話裏話外,對宋父這個親爹毫無敬重,全是鄙夷厭惡。
劉玉娘聽得也沉默下去,不知道怎麼說,隻安靜地把最後一針繡完,絞了線頭。
宋斜月心裏煩的厲害,手裏的絡子也全沒了心情去編,狠狠地往針線籃子裏一砸,鳳眼裏都是火氣,“給他編這些做什麼,倒不如給我自己搓條麻繩勒死算了。”
她說得仿佛恨死了宋父,可她自個清楚,煩比恨更多。
宋父就算不賭,他那個吃不得苦,又喜好鑽營的性子,也不會改,總要把女兒賣給他看得上的人家去做妾。
宋斜月不厭煩這個,做妾怎麼了,反正都是賴活著,便是正許給尋常人家做妻,也是被打被賣的賤命。
她就是厭煩宋父去賭,賭輸了他又酗酒,回家就打罵撒氣,沒個安生日子。
她這心裏正念叨著人,宋父就滿臉喜色的進來了。
“大喜事!大喜事啊!”
宋斜月心裏的火氣一瞬間澆滅下去,轉頭去看他。
他不僅嘴裏喊著喜,渾身上下都透著明晃刺眼的歡喜高興。
劉玉娘臉色微變,也不敢表露的明顯,起身讓他坐,又轉去給他倒茶端過來,遞到他手上,等他抿了兩口,她這才小心又輕聲地問:“老爺是遇上什麼喜事了?”
一提起這個,宋父連茶也不喝了,笑嗬嗬跟她道:“正德街北邊的謝家知道嗎?”
劉玉娘點了點頭,宋父笑說:“他家有個大少爺,今年二十三了,因著身體上的一些不適,至今還沒個妻室,家裏老太太著急,現下正托人說門親事。”
宋斜月跟劉玉娘的心都跳起來。
謝家的身份虞城裏的人都知道,大兒子在京城做戶部侍郎,二兒子也進了翰林院做官,是虞城裏有名的大戶高門。
那位大少爺就是謝二老爺的長子,原先都是住在京城讀書,聽說書得厲害,年紀輕輕,不到十六就中了會元,眼看前途一片大好,結果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科舉不考了,幾年前又被送回了這虞城老宅。
宋斜月想不到謝家大少爺娶親的喜事跟她家有什麼關係。
她家不說多麼清貧,也談不上多麼富裕,父親也隻有一個秀才的功名,在虞城知府老爺的府上做書啟相公,靠著賣女兒又跟一位布商搭上了點關係,才能在他好賭好酗酒的情形下,勉強維持住如今這種中等人家的日子。
宋斜月眸色微暗,“爹,謝家少爺娶妻,跟咱們家有什麼關係?難不成,您要把我塞進去做那位大少爺的妾室?”
宋父嘴角的弧度頓時咧得更高了,與她如出一轍的鳳眼落到她身上,含著沸騰的喜意,說:“要隻是做妾,那算什麼大喜。”
宋斜月心跳一滯。
“我的兒,你是要做謝家的大少奶奶了!哈哈哈……”
宋父的喜再也克製不住,從喉嚨裏滾出一連串的笑聲。
宋斜月在笑聲裏愣住了,不是,她做謝家大少奶奶?
這話傳出去,三歲小孩都不信。
“爹,你莫不是吃酒吃糊塗了?”宋斜月嘴角掛起抹譏諷的弧度,“就咱們這家境,給謝家大少爺做妾都是高攀,做妻,下輩子投身高門,我看才能成。”
宋父笑過,**了一通堵滿肺腑的喜氣,神色緩和許多,“你說的是常理。”
“那謝大少爺的出身,若無意外,自然是配高門女,可誰讓老天爺也看不過他過上順暢日子,前些年在京城,風頭正盛,惹來了家中庶弟的嫉妒,一把火把人給燒廢了,人雖沒死,但是什麼都不成了。”
“所以,謝家大少爺才被送回老家,如今他年紀也到這兒了,再怎麼說也是謝家的少爺,總不能身邊沒個伺候的人,去年臘月,老太太給他相看了幾家千金,他們都知道謝大少爺的情況,明裏暗裏的推了。”
“如今謝家在京城的兩個老爺又被陛下剛剛訓斥打了板子,都趕出了京城,去了南懷那邊任職,謝家上下膽戰心驚,其他來往的人家也都冷清疏離了些,老太太沒辦法,這才想著從中等人家挑個清白家世的姑娘。”
“你爹我之前又給謝家的四老爺代書過幾回,在知府老爺家裏喝過兩回酒,與謝家有些走動,一來二去的,熟悉上,如今人家要給大少爺尋妻,我一得到消息,自然就把斜月你給提上來了。”
宋斜月雖已經猜到那位謝家大少爺身患隱疾,親事才出問題,可真聽了宋父說清的原委,她還是覺得有些做夢。
掐了掐掌心,她按捺住鼓動起來的心跳,還有些理智。
“爹,謝大少爺縱然現在身體不好,可謝家還是高門大戶,有得是人想攀這門親,我這家世,你提了,怕是也沒指望。”
宋父不高興,眉頭一皺,“那他們也得先找著門路再說。成不成,等明日我帶你去謝家看了之後,才知道,到時候就算做不成少奶奶,做姨奶奶也是好的。”
“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當年你大姐這個時候,早嫁了好人家,你再拖下去,不知道還有哪家要你。”
宋斜月就知道,從他提了謝家開始,她就隻有進謝家這一條路可走了。
她倒是也不生氣,沒謝家,也有王家張家。
“行了,我知道,隻希望到時候謝家老太太眼花糊塗點,你女兒能邁進那富貴高門。”
她還有閑心打趣自己。
這話宋父聽得滿意,眉頭鬆開,解下腰間的藏青竹紋荷包,遞給她,“明天要見老太太跟謝**奶,你跟**去買兩件像樣的首飾跟新衣服,好好打扮打扮。”
拿了銀子,又能得新首飾衣服,宋斜月什麼心煩都沒了,清豔的臉上笑容一下子掛起來。
宋父在外喝了酒,喜事說完,頭暈的勁上來了,他回樓上屋裏睡覺,留下宋斜月跟劉玉娘母女。
“娘,走,他難得大方這麼一回,咱們得好好挑挑。”
宋斜月笑吟吟地挽上她胳膊。
劉玉娘看得心酸,眉心微蹙,沒急著走,而是貼近些,壓低了聲音,語氣複雜的開口:“那謝家門檻太高,你進去福禍難料,早知有今日,倒不如我早早的把你跟林家的筠生定下來,也能免了這遭。”
林筠生。
宋斜月腦海中浮現一張清瘦陰冷的俊美麵孔,也跟著在心底歎了口氣。
林筠生是隔壁林家的長子。
他長的好,性子安靜不話多,家裏父親跟繼母都不怎麼待見他,他也沒個玩伴,常常愛蹲在林家門口的石階上望著石板路麵發呆。
宋斜月小的時候,宋父脾性比現在還混賬個十倍不止,常常沒說兩句話,就要吼著罵人,拿東西打人。
她娘怕她跟二姐姐一樣被打死,每每這個時候,就把她趕出來,讓她在門口玩。
門口能有什麼好玩的,除了石縫的青苔跟螞蟻,就隻剩下冷冰冰的石板路,以及偶爾過路的路人。
那時候宋斜月是個耐不住性子的,耳邊又還能聽到宋父的罵聲跟碗筷板凳砸在地麵的動靜,她心裏湧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眼珠子轉來轉去,就盯上了同樣在門口蹲著發呆的林筠生。
“喂,你叫什麼名字,蹲在在這裏坐什麼?”
她噔噔噔地跑到他麵前問話,瞪著一雙鳳眼,挺著胸膛,看起來氣勢洶洶,要打人一樣。
林筠生還是那個樣子,跟聾了一樣沒聽見,不搭理她。
宋斜月這倔脾氣一下子就竄上來了,小短腿氣呼呼的邁上石階,一提褲子用力的在他身邊坐下,拿有些胖乎乎的手指戳他肩膀。
“我叫宋斜月,你叫什麼?”
“你是不是也被家裏人給趕出來的?”
“你在看什麼?”
“你是不是真的聽不見啊?”
宋斜月小嘴不停的在林筠生耳邊叨,林筠生從頭到尾都沒有變一下表情。
就這樣,她慢慢跟林筠生混熟了,成了他的第一個朋友,他也成了她的第一個朋友。
宋斜月一個人在他耳邊說了一年的話,直到第二年的大年初一早上,她如常被趕出來,找到門口坐著的林筠生,給他遞了一枚銅錢。
“你是我交的第一個好朋友,看到沒,我多大方,把自己的壓歲錢也分你一個!”
銅錢蠻不講理地塞進了林筠生瘦巴巴的掌心。
一年下來,宋斜月也清楚他的性子了,沒指望他開口道謝,照舊坐在他身邊跟他嘀咕家裏的事。
她沒說兩句,忽然就聽到了身邊啞巴了一年的林筠生很輕的說了一句:
“謝謝。”
宋斜月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更蛐蛐一樣,被人戳到了似的,猛地站了起來,眼睛瞪地似碗大。
就那回過後,林筠生漸漸會應和她的話,雖然簡短,沒什麼情緒,但依舊讓宋斜月說話的熱情更上一層樓了。
她也慢慢從林筠生那些簡短的話裏,以及他自己本身,了解了林家的那堆糊塗事。
林筠生的爹不學無術,就靠一張臉在那些女人堆裏混飯吃,騙些錢財又去賭,他娘就是這樣被騙得跟了他,然後在他五歲那年病重,看病錢被林父賭光,一氣之下,他娘就這麼走了。
沒兩個月,林父又憑他那張臉娶了榮長巷王屠夫的小女兒王春媚。
王春媚做了他的繼母,清秀麵皮子下是個凶悍潑辣的,她嫁給林父就是圖他那張臉,她隻管自己,再壓著林父,至於林筠生這個繼子,她一點也不管。
那又不是她兒子,是林父的兒子,該是林父自己養。
然而林父什麼都沒有,又不著調,林筠生在林家就不怎麼好過了。
後來弟弟妹妹出生,他就更沒地位了。
宋斜月跟林筠生就這樣越來越親近,稱得上一句青梅竹馬。
舊事跟外頭的風一樣,忽地吹起來,宋斜月心頭掠起一點悵惘之外,什麼多餘的情緒都沒有。
“娘,你知道我的性子。”
宋斜月挽著劉玉娘的胳膊,下頜擱在她瘦骨凸起來的肩膀上,“我好美好財好華服,就算沒有謝家的事,我也不會嫁給林筠生。”
“林家事亂,縱然林筠生如今讀書厲害,可要等他考上做官,那時候誰知道他的心變沒變,我嫁過去,什麼都得不到。再者,爹那性子,也不會允許這門親事,到時候我能怎麼辦?私奔出逃?”
說到這兒,宋斜月想起那些話本子跟戲文,好笑得輕嗤出聲,“娘,我做不來的。”
劉玉娘沉默,抬手用她那雙瘦得腕骨凸出的手摸了摸她的手,不再提林筠生。
“你想得清楚,娘也不說那些了,咱們趕緊去把東西買了,回來還要做飯。”
宋斜月點點頭,兩母女上街逛了好幾家,仔細比對過價錢款式後,才付錢買了兩隻簪子,一對耳墜,外加兩件新春衣,兩雙新繡鞋。
這一通搞定,回到家做完飯,天色都暗了,宋父起來吃完飯,又出門忙他的事去了。
宋斜月跟劉玉娘收拾。
才收拾好,外頭就響起了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