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3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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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腳綿密,打在鬥笠上發出細碎的響。
    我蹲在田壟邊,指尖剛碰到百草囊的收口繩,那包陳年艾草灰”唰”地就滑進掌心,比我前世用鑷子夾得還利落。
    ”蘇大夫今兒手真快!”大劉嫂扛著鋤頭從坡下上來,褲腳沾著新泥,”昨兒你說這連陰雨要生黴,我家那口子還說“藥哪有那麼金貴“,今早起來倒好——”她扒開壟邊的紫蘇葉,葉背果然凝著層白霜似的黴斑,”這不,我天沒亮就來候著了。”
    我捏著艾草灰往葉根撒,灰粉簌簌落進泥裏,像給藥苗蓋了層薄被。
    手心裏還殘留著囊口的溫度,前世這布兜跟了我十年,向來要我親手掏取,如今倒像通了靈性。”大劉嫂,蛇形溝挖到西頭了麼?”我直起腰,雨水順著鬥笠邊沿滴進衣領,涼絲絲的。
    ”早著呢!”她用袖子抹了把臉,鋤頭往地裏一杵,”蕭獵戶帶著幾個漢子在前麵開溝,說要繞著藥園轉三圈,跟山澗活水接上。
    你說也怪,他一個打獵的,怎麼對挖溝比我家種了二十年地的還在行?”
    我望著田埂那頭的身影笑——蕭珩正弓著背用鐵鍬翻土,雨水順著蓑衣往下淌,每挖一鍬都要俯身量量深度。
    前日他翻《齊民要術》時說”藥田怕澇,溝要曲,水要緩”,原是夜裏偷偷翻了我藏在櫃底的農書。
    ”蘇大夫!”小石頭從坡上跑下來,懷裏揣著個油布包,”蕭大哥讓我給你送薑茶!”他跑得太急,差點踩進泥坑,油布包露出一角,是蕭珩補了又補的舊帕子,”蕭大哥說你胃不好,喝熱的。”
    薑茶的甜香混著雨氣湧進鼻腔。
    我接過來抿了口,視線掃過藥園——昨日蕭珩埋下殘藥的那片柴胡,嫩芽已經破了土,比別處的高出半指。
    他雖不懂醫理,卻記得我每回熬藥後總把藥渣埋進土裏,說”藥氣不能白費”。
    ”蘇大夫!”西頭突然傳來嚷嚷聲,大劉嫂的嗓門蓋過雨聲,”抓賊!”
    我攥緊鬥笠往聲源跑,隻見井邊圍了圈人。
    大劉嫂揪著個瘦臉男人的衣領,雨水順著他尖下巴往下滴,青布衫下擺沾著泥,正是前日小石頭說在府城見過的生麵孔。
    ”你誰啊?”大劉嫂晃了晃他,”方才在井邊說蘇大夫要賣地契給番商,當我們是傻子?”
    那男人掙紮著要掙開:”我。。。我是來走親戚的!”
    ”走親戚?”小石頭擠到前麵,突然瞪圓眼睛,”你是青蚨會的賬房!
    前年我跟著師父去賣藥,你壓了我們三成價!”他從懷裏掏出個布包,抖出粒皺巴巴的種子,”還有!
    去年你往我們藥種裏摻了旱死的柴胡籽,要不是師父發現得早,半園子藥都得枯!”
    人群炸開了鍋。
    王二叔抄起扁擔:”青蚨會的狗腿子!”李嬸子揪著他另隻袖子:”我家那畝地去年收成都喂了蟲,原是你動的手腳!”
    ”我。。。我就是來討口飯吃!”男人臉色煞白,膝蓋直打顫,”真沒別的!”
    ”沒別的?”大劉嫂把他往地上一搡,”你當我們青石坳是你家後院?
    前年蘇大夫替嫁來的時候,你家主子逼得原主跳了河;去年壓藥價害老周家斷了糧;今兒又來挑唆——”她蹲下來揪住他衣襟,”說!
    誰派你來的?”
    男人縮成團,雨水順著發梢滴在泥裏:”沒。。。沒人派我。。。就是。。。就是看你們日子過好了眼饞。。。”
    ”眼饞?”我蹲下來,盯著他發顫的喉結,”前日裏正收到的官府文書,說藥園占了官山要收回,也是你遞的狀子?”
    他猛地抬頭,眼裏閃過驚慌。
    ”送裏正。”我站起來,雨水順著鬥笠砸在腳邊,”讓他自己跟官府說。”
    幾個漢子上前把人架走,大劉嫂拍了拍手:”痛快!
    早該把這些牛鬼蛇神清幹淨!”她轉頭衝我笑,眼角的皺紋裏沾著泥,”蘇大夫,往後這藥園,我們跟你一塊兒守著!”
    人群散了,雨卻小了。
    我蹲在井邊,指尖劃過青石板上的水痕——前日裏正急得直搓手的官府文書,原是這錢串子搗的鬼。
    如今人贓並獲,官府的告示怕是要連夜撤。
    ”在想什麼?”蕭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不知何時脫了蓑衣,搭在我肩上,雨水順著他發梢滴在我後頸,”冷不冷?”
    我轉頭,他臉上還沾著泥,眼裏卻亮得很。”不冷。”我摸了摸他手背,糙得硌人,”方才錢串子說的話,你聽見了?”
    他蹲下來,用指節蹭掉我鞋上的泥:”聽見了。”聲音很低,”原主跳河那日,我在村外打獵,回來時隻看見河邊的紅頭蓋。”他抬頭看我,雨絲落進他眼裏,”後來你來了,我想著。。。總得護著點什麼。”
    我喉嚨發緊,伸手替他抹掉臉上的泥。
    遠處藥園裏,柴胡的嫩芽上掛著雨珠,在暮色裏閃著光。
    夜裏,我在油燈下翻藥情簿。
    小石頭趴在桌上打哈欠,筆尖在紙上暈開個墨點:”師父,這頁記李嬸子的紫蘇——她說這月跟兒媳拌了嘴,葉子卷得像朵花。”
    我翻到前頁:”你看,張叔的柴胡,他說這月孫子會爬了,笑得合不攏嘴,葉子綠得能滴油。”我指著兩頁對比,”心平氣和的,藥就長得穩;心裏擰巴的,藥也跟著擰巴。”
    小石頭突然坐直:”阿禾姐在府城也說過類似的!
    她說“藥是地裏長的人心“,原來真的是這樣!”
    我笑著摸出百草囊裏最後一包九節人參種。
    指尖剛碰到囊壁,種子”刷”地滑進掌心,快得像蝴蝶落枝。
    囊底空了,我卻沒覺得失落——前日撒艾草灰時,囊裏飄出縷若有若無的藥香,混著蕭珩劈柴的鬆木香;昨日埋殘藥時,囊口的舊線輕輕蹭過我手腕,像在說”我在”。
    ”師父?”小石頭捅了捅我。
    我回過神,把種子遞給他:”明早帶給阿禾,就說。。。共耕的法子,要讓更多人聽見藥的心跳。”
    窗外傳來輕響,是蕭珩回來了。
    他推開門,懷裏抱著隻縮成毛團的山貓,後腿上插著根黑刺:”在林子裏撿的,像是中了毒。”
    我取出血竭,剛要拆開紙包,血竭突然在掌心裏發燙。
    抬頭看蕭珩,他正蹲在火塘邊燒水,背影像座山。
    那刻我忽然懂了——百草囊從未消失。
    它在蕭珩補了又補的舊帕子裏,在二十七戶按的紅手印裏,在每粒我撒下的藥種裏。
    它不再是個布兜,而是我們共同呼吸的風,共同踩過的泥,共同熬的每一鍋藥。
    我翻到藥情簿首頁,提筆寫下:”藥不知人,人不知藥,唯有共耕者,能聽見彼此心跳。”
    筆鋒落下時,窗外傳來蟲鳴。
    春夜的風裹著藥香吹進來,吹得紙頁沙沙響。
    我望著桌上的藥情簿,忽然想起明日要跟裏正商量——藥苗漸壯,該讓每戶輪著照看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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