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抵府城第七日的清晨，我正蹲在藥田邊摘柴胡。
    晨露順著指尖往下淌，沾濕了青布裙角，忽聽得院外“得得”馬蹄響——小石頭那毛頭小子扒著籬笆直喊：“師父！沈少東的家仆送了信來！”
    我擦了擦手接信，竹箋上是阿禾的字跡，墨痕還帶著潮氣：“山外藥圃首筒菌土已埋，學生每日寅時三刻蹲守，手貼土麵靜聽。”末尾畫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倒有幾分像她小時候偷畫在我醫案上的。
    “這丫頭，”我笑著把信收進圍裙口袋，抬頭正見蕭珩扛著鋤頭從後山下來，肩上搭著的粗布汗巾還在滴水，“今日獵到什麼？”
    “山雞。”他把鋤頭往牆根一靠，從背簍裏掏出隻毛色油亮的雉雞，脖頸處還沾著草屑，“給你燉湯補補。”話音未落，目光掃過我手裏的信，又補了句：“阿禾的？”
    “嗯。”我應著，指尖無意識摩挲裙角。
    自阿禾走後，藥園的風裏總像缺了點什麼——從前她總追著我問藥材性味，如今隻剩我和蕭珩的腳步聲，倒把蟲鳴鳥叫襯得格外響。
    第三日晌午，小石頭跑得衣襟都散了，邊喘氣邊把竹牌往我手裏塞：“東、東坡的柴胡今晨開花了！張老爹說香氣比往年濃三倍！”竹牌上歪歪扭扭刻著“寅時三刻”，正是阿禾埋菌土的時辰。
    我捏著竹牌的手一頓。
    三年前我在醫案裏漏寫的“安魂香”最後一味，原是要等阿禾“聽”到藥魂才肯顯形；如今這柴胡的異狀，莫不是菌土裏的藥魂順著風，先回了青石坳？
    “去把最大的竹匾搬來。”我轉身往藥棚走，蕭珩跟在後邊，靴底碾碎了幾片落在地上的柴胡葉，“阿禾在府城養藥魂，咱們這兒的藥也該接接氣。”
    那老嫗是傍晚來的。
    裹著靛藍粗布衫，咳嗽聲像破風箱，扶著門框直喘氣：“聽說蘇大夫的藥靈……”
    我搭脈時，她的手冷得像塊冰。
    “寒咳入肺。”我掀開藥罐，新曬的柴胡花正浮在藥湯上，金黃的花瓣打著旋兒，“喝了這劑，明早準能緩。”
    老嫗走後，張老爹蹲在藥棚外抽旱煙，煙鍋子在暮色裏一明一暗：“蘇大夫，這柴胡咋比我三十年陳的還潤？”
    我望向地窖方向。
    蕭珩正蹲在青石板前，那罐九節人參的空罐擱在他膝頭，他用山泉水細細衝去罐底的積灰，水順著指縫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個小水窪。
    “你養過它們，我接著養。”他低低說了句，聲音被風揉碎，裹著藥香飄過來。
    我忽然覺得腰間一輕——是百草囊在顫。
    低頭看時，囊底最後一絲金光正順著腰帶往下滲，像條細蛇，鑽過青石板的縫隙不見了。
    “它空了。”我輕聲說。
    蕭珩沒應聲，起身時褲腳沾了泥。
    他把空罐埋進三田交界處，拍了拍手上的土：“可藥魂還在。”
    當夜暴雨傾盆。
    風鈴被風吹得亂響，我披了蓑衣站在簷下，蕭珩舉著油紙傘湊過來：“我去巡園。”
    “不用。”我攥緊百草囊，囊口鬆鬆垮垮地敞著，再沒有金露滴落，“你聽。”
    雨幕裏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無數片葉子在輕輕搖晃。
    蕭珩的傘往我這邊偏了偏，雨水順著傘骨往下淌，他突然說：“藥苗在鞠躬。”
    第二日清晨，村民們圍在藥園外直咂舌。
    晨霧凝成細絲，繞著每株藥苗的葉尖打旋兒，像給它們係了銀腰帶。
    小石頭扒著籬笆喊：“師父！這霧咋跟活的似的？”
    我摸了摸葉尖的霧絲，涼絲絲的。
    蕭珩扛著鋤頭過來，肩上多了串新的銅風鈴——是他夜裏敲敲打打做的，掛在阿禾舊居的簷角。
    “還防賊？”我問。
    他把風鈴擺正，風一吹，丁零當啷響：“防忘。人走了，藥記著。”
    三日後的晌午，小石頭跑得比兔子還快，遠遠就喊：“師父！山外藥圃的安魂香開花了！沈少東說，他整夜沒夢到妹妹哭！”
    我站在曬藥台前，看蕭珩把最後一串柴胡掛在梁上。
    風裏飄來若有若無的甜香，像阿禾小時候偷喝的蜂蜜水。
    他突然說：“阿禾該往家捎信了。”
    “快了。”我翻開《山居醫案》，書頁間的金線不知何時遊盡了，最後一筆勾成座小山，像極了青石坳的輪廓。
    當夜我夢見阿禾。
    她站在一片雪白的花海裏，每朵花都開得正好，葉尖掛著露珠，輕輕搖晃。
    “你聽，”有聲音從花心裏鑽出來，“風裏有藥香。”
    我驚醒時，窗紙泛著魚肚白。
    推開門，晨霧還沒散，像團軟乎乎的雲浮在藥園上空。
    蕭珩已經在曬藥台前忙活了，見我出來，指了指他腳邊——三丈長的麻布卷鋪在地上，還沾著露水，邊緣用石頭壓得整整齊齊。
    “這是？”我問。
    他彎腰撿起塊石頭壓在布角，晨霧裏，我看見麻布上隱約有墨線的痕跡，像幅沒畫完的圖：“昨兒在山裏拾到的，看著像能畫藥圃的新布局。”
    我蹲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麻布。
    晨霧漫過來，模糊了墨線的輪廓，卻模糊不了心裏那股熱乎勁兒——就像當年剛穿來那天，我蹲在花轎裏，掀開轎簾看見青石坳的山，也是這樣，心裏漲得滿滿的，知道往後的日子，總要有新的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