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9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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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禾這夜的動靜比往日大。
    我正合眼小憩,就聽見裏屋傳來一聲壓抑的抽噎,接著是被褥摩擦的窸窣響。
    我披衣起身時,月光正透過窗紙漫進來,照見阿禾蜷在床角,後背劇烈起伏,額發全被冷汗浸透,像剛從水裏撈出來。
    “阿禾?”我輕聲喚她,手剛碰到她肩膀,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裏:“師父!那株黃柏……它開口說話了!”她的呼吸急促得像拉風箱,“它說”你記的方,不如你記得的痛”,然後……然後我就看見我娘了……”
    她的話音尾音發顫,我心尖跟著一揪。
    三年前那場變故我知道——阿禾替鄰村王嬸抄治寒症的方子,錯把附子量多寫了一錢。
    她娘心疼藥費,說“娃抄的方還能錯?”,喝下半碗就口吐黑血。
    那夜阿禾抱著斷氣的娘跪了整宿,從那以後,她抄方時總把筆杆攥得發白,藥方上的數字要核對七遍才肯落筆。
    “是夢,阿禾。”我拍著她後背,摸到她內衣全被冷汗浸透,“你這些年把方子刻進骨頭裏,是為了不再讓別人像**那樣……”
    “可那黃柏說得對!”她突然掙開我,翻身下床翻出床底的木箱。
    那是她視若珍寶的私人筆記,封皮磨得發亮,邊角卷著她反複翻看的痕跡。
    “我記了三百六十五張方,可每張方的角上都標著”阿禾錯””阿禾漏””阿禾悔”——”她抓出一疊紙,火折子“嚓”地竄起,“我燒的不是方,是心裏那把鎖!”
    紙頁遇火即燃,橘色的光映得她臉忽明忽暗。
    我看見她手背上還沾著白日曬藥的草屑,此刻正隨著顫動的指尖簌簌落進火裏。
    “師父你看!”她從懷裏掏出三本新抄的《山居醫案·補遺》,空白的紙頁在晨風中嘩啦作響,“我要在這上麵寫——附子要嚐過才知有多熱,麥冬要摸過才知有多潤。藥無秘,人有心。”
    晨霧未散時,沈知白的青衫就出現在籬笆外。
    他手裏沒捧往年那套征方的文牒,倒像揣著幅畫卷。
    “蘇姑娘。”他站在金櫻子籬笆外,連門檻都沒跨,“我今日來,不是求方,是求分山。”
    畫卷展開,是府城外一片荒坡的圖樣,紅筆圈著“藥圃”二字:“仁濟堂出地、出糧、出人手,青石坳供種、傳法、教認藥。濟貧施藥的錢,我沈家出。”他喉結動了動,“我不再求你出山,隻求你”分山”——把這藥田的魂,分一縷到山外。”
    我引他到東坡藥田。
    晨露未晞,金脈菌絲在土表織成細網,每一滴露珠落下,都撞出細碎的光。
    沈知白突然蹲下,捧起一把土。
    他指節發白,喉結動了動:“這土……在說話。”他抬頭時眼眶發紅,“我從前總覺得,好方要藏在書裏、鎖在櫃裏。可現在才懂,好藥要長在土裏、活在人心裏。”
    夜裏,我從百草囊底摸出最後一壇千年靈芝酒。
    壇口的封泥一破,清甜的藥香就漫了滿屋子。
    阿禾吸了吸鼻子:“師父,這是囊裏最後一壇了吧?”蕭珩默默搬來石桌,小石頭跑前跑後拿碗。
    酒液倒入粗陶碗,泛著琥珀色的光。
    “喝吧。”我端起自己那碗,“這壇酒,是給過去的;往後的藥,在你們眼裏、手裏、夢裏。”
    阿禾喝得急,嗆得咳嗽,卻笑著抹嘴:“比去年的甜。”小石頭舔了舔碗沿:“像……像被陽光曬過的藥香。”蕭珩舉碗碰了碰我的,眼神溫和:“像你。”
    我讓阿禾把完整的《山居醫案》放在園心的石台上,那三頁隱方朝上。
    山風掠過,紙頁簌簌翻動,金線突然從字縫裏鑽出來,像活了的銀魚,在月光下跳著細弱的脈搏。
    蕭珩這夜主動提出守夜。
    我隔著窗看他坐在石台下,裹著我織的灰布鬥篷,手裏攥著那瓶龍眠土水。
    子時三刻,金線突然沒入土裏,菌絲從四麵八方湧來,像聽見了什麼召喚。
    蕭珩輕輕擰開瓶蓋,土水順著石台根部緩緩淌下。
    第七日清晨,阿禾的尖叫驚醒了整村人。
    我趕到藥田時,石台下冒出三株新苗——一株葉子像黃柏,葉脈泛著金;一株莖稈像續斷,葉尖凝著露珠總也不落;最邊上那株開著小白花,花瓣形狀像極了防風,可香氣比防風清冽十倍。
    王阿婆摸著葉子直抹淚:“這是老天爺賞的吧?”
    阿禾卻跪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黃柏葉上的金脈:“不是天賜……是師父把夢種進了土裏。”她抬頭看我,眼裏有星星在閃,“我夢見的那些話,原來都在這裏。”
    蕭珩在院角搗著菌土,見我過來,把半袋土塞進布囊:“給沈知白的山外藥圃。頭回種,怕活不了。”
    我摸了摸布囊,菌絲在指腹下輕輕蠕動:“怕,可也得試。”
    他重複著我當年救他時說的話,眼神堅定:“百草囊空了,可咱們的園子,才剛開始呼吸。”
    山風掀起他的衣角,我袖中忽然一涼——那片藏了三年的雪蓮殘瓣,不知何時化成了粉末,正順著風往藥田裏飄。
    石台上的金線還在動,順著紙頁爬向最後一頁,像在寫什麼新的故事。
    夜裏替阿禾蓋被子時,她又說夢話了。
    這次不是“寒則附子”,而是更低的、帶著哽咽的呢喃:“您說我燒了紙,可心還鎖著……”
    我替她把被角掖得更緊些,窗外的山風裏,似乎多了道蒼老的聲音,若有若無地飄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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