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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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知白走後的第三夜,我在藥臼裏搗著新收的野菊,石杵與陶臼相碰的輕響裏,忽然聽見院外傳來馬蹄聲。
    ”師父,小石頭從鎮裏回來啦!”阿禾掀開門簾,發梢沾著夜露,”他說沈公子托人帶了信!”
    我擦了擦手接過來,信箋上墨跡未幹,是沈知白的字跡:”防風定魄飲服至第三日,晨起推窗時忽聞桂香——原是府城街角那株老桂開了。
    從前總嫌它香得黏膩,如今倒覺得,連花瓣落進茶盞都是好的。”
    紙頁翻到背麵,有大片墨痕暈開,像是筆尖頓住許久:”小妹走的那晚,攥著我的手說“心慌得像站在雲裏“。
    我尋遍天下藥方,卻忘了她最愛的,是院角那株她親手種的安魂香。”
    燭火在信箋上跳了跳,我望著最後那句”藥非不公,是我未懂何為“養“”,忽然想起他初來青石坳時,執意要抄走我所有醫案的模樣。
    那時他的靴底沾著京城的塵土,眼神像把淬了火的劍,如今這信上的字,倒有了幾分山霧浸潤過的柔軟。
    ”阿禾,”我把信折好收進木匣,”明日去後坡采些野棗,給沈公子捎兩斤——他從前嫌山貨土氣,現在該懂了,甜得實在比甜得花哨好。”
    阿禾應了一聲,又想起什麼似的拽我衣袖:”師父,明兒我要開夜課!”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想跟村裏的小崽子們講講,小豆喝藥粥時睫毛上沾的米油,還有王嬸家母豬產崽那天,我用藥渣給它焐肚子。。。。。。”
    第二日傍晚,生念園的竹籬笆外擠了七八個小腦袋。
    阿禾搬了塊青石板當講台,手裏攥著個豁口的粗瓷碗——那是小豆病好後硬塞給她的”藥碗”。
    ”你們看,”她舉起碗,指腹摩挲著碗沿的裂紋,”這碗裏盛過甘草、紅棗,還有半塊烤得焦香的紅薯。
    小豆喝了它,燒就退了。”
    ”那這算藥方嗎?”紮羊角辮的小翠歪著腦袋問。
    阿禾蹲下來,和她平視:”不算。
    可它比藥方金貴——因為我守著小豆燒了三天,看他什麼時候喊渴,什麼時候說冷,才知道要加紅薯暖肚子。”
    風掀起她的袖角,我站在院外的老槐樹下,看見她掌心沁著薄汗,那層汗濕的皮膚下,隱約浮出些淡青色的紋路——是師門密傳的隱方,要靠體溫才能喚醒。
    ”阿禾姐姐,我們也能當大夫嗎?”小栓子捏著衣角問。
    阿禾笑了,露出虎牙:”能啊。
    隻要你們記得,藥不是抄來的。
    要看著它在土裏發芽,陪著它被蟲咬、被雨打,等它蔫了黃了,再蹲在旁邊問:“你想教我什麼?
    “”
    孩子們哄地笑起來,有人撿了根草莖當藥杵,有模有樣地搗著空氣。
    我望著阿禾泛紅的耳尖,忽然想起她剛跟我學認藥時,把蒼耳當鬆果撿了滿兜的模樣。
    這時候,山腳下傳來蕭珩喊我的聲音。
    他站在曬穀場邊,手裏舉著個陶罐子,陽光透過罐口,照出裏麵金粉似的東西:”地窖那壇菌絲全退了,就剩這些。”
    我接過來,指尖沾了點金粉搓了搓——是菌絲腐熟後留下的精華。
    蕭珩撓了撓後頸:”我試著拌在柴胡籽裏撒了東坡,你說。。。能行嗎?”
    七日後的清晨,東坡藥田飄來陣奇異的香。
    我端著早飯往田埂走,遠遠就見幾個老藥農跪在地裏,額頭碰著泥土:”藥王顯靈啊!”
    蕭珩正蹲在田邊,手裏捏著株柴胡苗。
    葉片上泛著細細的金脈,像被陽光揉碎了嵌進去。
    他抬頭看我,眼睛裏也閃著光:”你瞧,和生念園的活藥片,紋路像不像?”
    我蹲下來,指尖拂過葉片:”不是顯靈。”聲音輕得像吹過藥田的風,”是它們記得——記得活藥片怎麼呼吸,記得菌絲怎麼給土喂養分。”
    當晚,我翻出百草囊最底下的帕子。
    那裏麵裹著最後一小段九節人參幹,紋路像千年古木的年輪。
    我把它放進那個空了的陶罐,又在罐口封了層蜂蠟。
    蕭珩幫我搬著陶罐往地窖走,月光把我們的影子疊在一起:”這是要?”
    ”給下一輪菌絲當引子。”我摸著罐身,”等它們醒了,又能養新的藥。”
    他沒再說話,隻是把陶罐抱得更穩了些。
    地窖的土牆上還留著活藥片當年貼過的痕跡,像朵淡青色的雲。
    三日後阿禾從鄰村回來時,渾身淋得透濕。
    她懷裏抱著本用油布裹著的《山居醫案·補遺》,發梢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師父,我用艾草、薑皮和灶心土配了溫絡散,張阿婆的腿不疼了!”
    我接過醫案,油布下的紙頁幹幹爽爽。
    再看阿禾,她的粗布裙貼在腿上,鞋子裏能倒出水來。
    ”傻丫頭。”我歎著氣給她換幹衣服,”藥怕潮嗎?”
    ”不怕!”她裹著被子,眼睛亮得發燙,”藥在土裏長的時候,哪回沒淋過雨?”
    可夜裏她還是燒了。
    我坐在床頭,摸她額頭燙得驚人,連說胡話都帶著藥香:”師父。。。藥不怕潮,人怕忘。。。忘什麼是風裏的苦,雨裏的甜。。。”
    我取出百草囊裏的雪蓮醒神膏——這原本是給蕭珩冬獵防凍傷備的。
    膏藥剛貼上她額頭,阿禾就輕輕顫了下,睫毛上掛著淚珠:”師父?”
    ”燒了。”我指著案頭她昨夜寫的診療筆記,”你寫的那些方子。”
    ”為什麼?!”她要坐起來,被我輕輕按回枕頭。
    ”因為真正的方,在你眼睛裏。”我拿過火折子,一頁頁翻著筆記,”你記小豆的米油,記母豬的藥渣,這些才是方。
    紙上方子會丟,會潮,會被人抄走。
    可你看過的、摸過的、守過的,誰也拿不走。”
    火苗舔著紙頁,映得阿禾的眼睛忽明忽暗。
    她突然笑了,燒得泛紅的臉上露出小虎牙:”我懂了。
    就像阿婆們教繡花樣,從來不用畫在紙上——”
    ”對。”我把最後一頁筆記投進火盆,”要刻在心裏。”
    窗外傳來響動,我掀開窗紙一角,看見蕭珩的影子蹲在藥田邊。
    他手裏捧著那個裝過人參殘渣的陶罐,正把裏麵的東西埋進三塊藥田交界的地方。
    山風掀起他的衣角,我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混著蟲鳴飄進來:”你守的,我接著。”
    第二日清晨,小石頭揉著眼睛來敲我房門:”師父,我巡園時看見西坡藥田有新腳印!”他舉著沾了泥的手,”泥土被挖走一捧,還留著新鮮的爪印——”
    ”爪印?”我跟著他往坡上走,晨露打濕了鞋尖。
    ”像是。。。像是野物的?”小石頭撓頭,”可又比兔子爪大些,比山貓爪小些。。。”
    我們站在那片被挖過的土前,新翻的泥土裏還沾著幾絲金粉——和蕭珩埋的人參殘渣一個顏色。
    山霧從穀底漫上來,把腳印輕輕蓋住,隻留下個模糊的輪廓,像誰在問:”你守著,可有人來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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