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八年春，帝京。
    年過花甲的林燁，身著禦賜的紫袍玉帶，緩步走出巍峨的宮門。陽光灑在他斑白的兩鬢，卻未能掩蓋他眼中經年累月沉澱下的睿智與沉靜。今日，是他以吏部尚書、太子太傅身份，最後一次參與大朝會。他已向年輕力壯、勵精圖治的景和帝再三懇請，終於獲準致仕。
    沒有煊赫的排場，他隻帶了一車書卷、幾箱舊物，以及追隨多年的老仆，準備返回江南祖宅安度晚年。蘇婉已於三年前在一個海棠盛開的午後，握著他的手，帶著安詳的笑容溘然長逝，完成了他們相守一生的約定。兒女皆已成才，各有家室，他心中了無牽掛。
    馬車駛出京城，他未曾回頭。這座承載了他半生榮耀與風雨的城池，此刻在他心中，隻如一幅淡遠的背景。
    行至京郊長亭，卻見亭中早已備下簡單的酒水，數人等候在此。為首的，竟是已繼任涼州都督的韓奎之子韓振雄，他身後還跟著幾位曾在吏部共事、性情相投的故舊，以及一些聞訊趕來的士子書生。
    “恩師！”韓振雄率先上前，恭敬行禮，“家父臨終前再三叮囑，若恩師離京，定要代他送上一程。他說，涼州軍民，永感林公當年肅清邊弊、安定疆土之恩！”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翰林也顫巍巍舉杯：“林公高潔，一生持正，為我輩楷模。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聞教誨，聊備薄酒，為公餞行！”
    那些年輕士子更是目光灼灼，充滿敬仰。他們讀著林燁主持修訂的《景和吏治通則》，聽著他“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舊事，早已將這位傳奇人物視為心中偶像。
    林燁心下感動，下馬與眾人飲了一杯。他看著眼前這些麵孔，有邊關的豪邁，有清流的風骨，有後輩的朝氣，仿佛看到了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縮影。
    “諸位厚意，林某愧領。”他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力量，“為官之道，首在初心。不負君恩，不負民望，不負本心，如此而已。望諸位日後，無論身處何位，皆能牢記”公正”二字，則天下幸甚，黎民幸甚。”
    簡單數語，重若千鈞。眾人皆躬身受教。
    辭別眾人，馬車繼續南行。一路青山綠水，阡陌縱橫，百姓安居樂業。景和朝在君臣努力下，吏治清明，國庫充盈，邊境安寧，已現盛世之象。林燁看著窗外景象，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這其中，亦有他的一份心血。
    數月後，他終於回到江南水鄉，住進了早已修繕一新的祖宅。這裏小橋流水，白牆黛瓦，與他記憶中一般無二，卻又因他這位“尚書太傅”的歸來，而平添了幾分書香世家的厚重。
    他謝絕了一切訪客應酬，每日裏隻在書房讀書寫字，或是在院中侍弄花草，偶爾教導族中子弟，生活平靜如水。
    這日，他整理舊物，翻出一個上了鎖的檀木匣。鑰匙早已不知去向，他端詳良久，取來小錘，輕輕敲開鎖鼻。
    匣中並無金銀珠寶，隻有幾件舊物：一枚早已幹硬碎裂的蜜棗糕（依稀是當年給安安買的那塊留下的），一束用紅繩仔細捆紮的枯黃發絲（是蘇婉早年剪下，與他結發時留下的），幾封邊角磨損的家書（是他在平陽時，蘇婉托人輾轉送來的），還有一本他自己手書的、紙頁泛黃的劄記。
    他拿起那本劄記，翻開第一頁，上麵是他剛穿越而來，驚魂未定之時，寫下的淩亂字跡：
    “洪元二十三年秋，驚覺身是局中人。既定命運：狀元及第，棄妻蘇婉、幼子安安，攀附沈巍，參與謀逆，終遭淩遲。吾不甘！誓改此命！護婉娘與安安周全，縱萬死，亦不悔！”
    指尖撫過這些早已模糊的墨跡，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年那個夜晚的驚悸與決絕。他繼續翻看，後麵記錄著殿試的忐忑、瓊林宴拒婚的鋒芒、貶謫平陽的艱險、涼州暗查的孤注一擲、沉冤得雪的激蕩，以及此後數十載宦海生涯的感悟與蘇婉、兒女相處的點滴溫馨……
    這是一部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史書，記錄著他如何一步步掙脫命運的枷鎖，走出了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他輕輕合上劄記，將其與其他舊物一同放回匣中，沒有銷毀。這些，是他存在過的證明，是他與命運抗爭、並最終獲勝的勳章。
    夕陽西下，將庭院染成溫暖的橙色。林燁拄著杖，漫步到後園。那裏，並排立著兩座墳墓，一座是蘇婉的，旁邊一座空穴，是留給他的。墓碑簡潔，隻刻著姓名與生卒，未有任何浮誇的諡號封贈。
    他在蘇婉墓前坐下，如同往日閑聊般，緩緩說道：“婉娘，我回來了。京城的事，都了了。孩子們都很好，玥兒前日來信，說又給你添了個外孫……這江南的春天，還是老樣子，你最喜歡的海棠，也快開了……”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溫柔的回應。
    他知道，自己這一生，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君民，更無愧於本心。他改變了個人悲慘的命運，也間接推動了朝堂的清朗，守護了想守護的人，實現了“和和美美度過一生”的樸素願望。
    青史之上，他或許隻是景和朝一位頗有建樹的能臣。但在他的世界裏，他已是圓滿。
    夜色漸濃，星河初現。林燁抬頭，望著那亙古不變的星空，目光深邃而平和。
    這一世，他來過，奮鬥過，愛過，也被愛過。足矣。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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