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丸離手已半月有餘，平陽縣依舊風平浪靜，仿佛那枚承載著巨大秘密的信物，已石沉大海。
    林燁表麵不動聲色，每日按部就班，將架閣庫的陳舊檔案整理得越發井井有條，甚至開始著手厘清近年縣內幾筆糊塗的稅賦賬目，惹得周師爺等人暗自嘀咕，卻挑不出錯處。他越發像個認命紮根於此的普通貶官。
    唯有夜深人靜，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他才能感受到心底那根越繃越緊的弦。韓奎那邊杳無音信，京中局勢不明，每一刻等待都顯得漫長而煎熬。
    這日，他正在核對一批修繕縣學的工料單據，忽聞衙門外傳來一陣不尋常的馬蹄聲與喧嘩。周師爺慌慌張張跑進來：“林、林縣丞，京裏…京裏來人了！”
    林燁心中一凜，放下筆，整了整衣袍，緩步走出值房。
    隻見院內站著幾名風塵仆仆、身著宮中禁衛服飾的騎士，為首一人麵容冷峻，手持一卷黃綾文書，目光如電掃過破敗的衙署，最後定格在林燁身上。
    “哪位是平陽縣丞林燁？”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下官便是。”林燁上前躬身。
    那禁衛展開文書，朗聲宣讀，卻非聖旨，而是內閣下發、加蓋了樞密院印的公文：“……查西北邊務緊要，著平陽縣丞林燁，協查境內所有驛道、倉廩近五年往來記錄，尤以軍械、糧草轉運為重，限十日之內，具細冊呈報涼州都督府核驗。不得有誤！”
    公文內容簡短，語氣急迫，且越過層層上級，直接下達給他這個小小縣丞，極不尋常！
    周師爺等人聽得目瞪口呆，協查邊務？這可是天大的幹係！這林縣丞不是貶官嗎？怎會突然被委以如此重任？
    林燁心中卻是巨浪翻湧。這絕非普通公務！協查範圍、時限、呈報對象，都與他密信中所提高度吻合！這分明是太子一係接到消息後，借樞密院之名，給他的回應和授權！意在讓他能名正言順地深入調查，並將發現直接上報！
    “下官領命！”林燁壓下激動，恭敬接過公文。
    那禁衛首領深深看他一眼，低聲道：“林大人，事關邊防安危，望盡心竭力。十日期限，緊促得很。”說罷，不再多言，率眾上馬，疾馳而去，留下滿院驚疑不定的胥吏。
    消息如野火般在小小的平陽縣傳開。貶官林縣丞竟得了京中青睞，承辦要務！一時間，縣衙內的氣氛微妙起來。周師爺等人再見到林燁，臉上那慣有的敷衍與輕視收斂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驚疑與探究。
    林燁無心理會這些。他即刻下令，以樞密院公文為由，調閱所有相關檔案，封鎖架閣庫，親自帶人清點核查。有了這尚方寶劍，之前許多受阻的環節頓時暢通。
    十日之期，分秒必爭。他幾乎是住在了架閣庫，晝夜不休地翻閱、比對、記錄。蘇婉每日送來飯食，見他眼窩深陷，胡茬滿麵，心疼不已，卻隻默默支持，將家中一切打理得妥帖，不讓他有後顧之憂。
    隨著調查深入，越來越多的異常浮出水麵：同一批軍械在不同文書中有不同編號；某些糧草運輸記錄的時間與路線，與當時邊境實際駐防情況明顯不符；更有幾筆經由平陽驛的巨額“修繕款”，最終去向成謎……
    林燁的心越來越沉。這些零散的證據，正一點點拚湊出一幅可怕的圖景：一條利用漕運款項、假借各種名目、通過平陽等節點向西北輸送物資的隱秘渠道確實存在，而其規模與目的，恐怕遠超他最初的想象。
    第八日深夜，他正伏案疾書，整理最終呈文，窗外忽然傳來極輕微的“叩叩”聲。
    林燁警惕抬頭，握緊桌案下的短匕：“誰？”
    “林大人，是俺，韓奎。”低沉熟悉的聲音響起。
    林燁心中一喜，急忙開窗。隻見韓奎一身夜行衣，臉上帶著疲憊與風霜，敏捷地翻窗而入。
    “韓校尉！你怎會在此？”
    “奉命接應。”韓奎言簡意賅，從懷中取出一枚蠟丸，與林燁之前那枚一模一樣，“林大人的信，已安全送達。趙先生有回信。”
    林燁接過蠟丸，捏碎，取出內裏棉紙，就著燈光快速瀏覽。趙文淵的回信更短，隻有寥寥數字：“已知，放手為之，涼州都督蕭勁，可信。京中已有備，萬事小心。”
    林燁心中大定！太子不僅收到了消息，已暗中布置，更在邊軍高層找到了盟友——涼州都督蕭勁！這無疑是雪中送炭！
    “韓校尉，多謝！”
    “份內之事。”韓奎神色凝重，“林大人，俺們那邊也查到些蛛絲馬跡，有些物資，最後可能流向了…北邊。”他指了指北方，意味不言而喻——敵國！
    林燁瞳孔驟縮。若真如此，丞相沈巍所圖，就不僅僅是權傾朝野，而是通敵叛國！
    “此間事畢，俺需立刻返回軍營。”韓奎道，“林大人，十日期滿，遞交文書時，恐有波折。一路小心。”
    “我明白。”林燁重重點頭。
    韓奎不再多言，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林燁握緊手中的回信，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風暴將至，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十日，林燁將整理好的厚厚一疊文書副本，以及一份條理清晰的呈文，密封妥當，親自送往縣驛，以八百裏加急發往涼州都督府。
    完成這一切，他回到縣衙，感覺周師爺等人看他的眼神，除了驚疑，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複雜，甚至…一絲隱藏的慌亂。
    他知道，自己已將這潭死水攪渾。接下來的，便是等待雷霆炸響。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發出文書的同一時間，一匹快馬也已載著密報，衝出平陽縣，朝著相反的方向——京城丞相府，疾馳而去。
    邊城的風，愈發凜冽刺骨。真正的危險，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