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一片寂靜，與車外喧囂的夜色隔絕成兩個世界。
    阮棠靠在椅背上，疲憊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她淹沒。處理完美容院的爛攤子，應付完憤怒的人群和聞風而來的小報記者，精神一直高度緊繃。此刻鬆懈下來，才感到喉嚨幹澀，手臂也因為長時間保持姿態而有些僵硬酸痛。
    她微微側頭，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不敢將視線投向身旁的男人。
    方子期同樣沉默。他坐在另一側，目光落在窗外，側臉線條在明明滅滅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冷硬。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胸腔裏那顆心髒，正以一種不同尋常的節奏跳動著。
    他親眼目睹了她如何站在混亂的中心。
    沒有預想中的歇斯底裏，沒有推卸責任，甚至沒有一滴博取同情的眼淚。她隻是站在那裏，背脊挺得筆直，聲音清晰而穩定，一遍遍向激憤的人群道歉，承諾會負責到底。她邏輯清晰地分析情況，與律師和高特助低聲快速交流，提出初步的解決方案。那份鎮定、擔當和隱約透出的處理事務的能力，與他記憶中那個隻會哭鬧和闖禍的顧星眠判若雲泥。
    更讓他心驚的是她偶爾流露出的細微神態——微微蹙眉思考時，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衣角；麵對咄咄逼人的質問時，眼底閃過的那一絲隱忍卻堅定的光；在得到律師肯定方案可行後，輕輕呼出一口氣，那瞬間放鬆的側影……
    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把鑰匙，試圖撬開他塵封的記憶，與那個模糊卻深刻的身影重合。
    荒謬的念頭再次瘋狂滋長。
    他幾乎要按捺不住，想在此刻，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抓住她的肩膀，逼問她究竟是誰。
    但他不能。理智告訴他，這太荒唐了。靈魂轉移？死而複生？這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而且，若她真是……她為何不認？有什麼難以言說的苦衷？
    各種猜測和洶湧的情緒在他心中翻騰，讓他心煩意亂。
    就在這時，車子經過一個顛簸路段，輕輕晃了一下。
    本就精神不濟的阮棠被這突如其來的晃動驚擾，下意識地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倦意的嚶嚀，身體微微向他這邊傾斜了一瞬，又立刻強行坐直，仿佛觸碰到了什麼禁忌之物。
    那一聲輕嚀，像羽毛輕輕搔過方子期的心尖。
    太像了。
    連無意識時發出的聲音，都帶著一種他記憶中熟悉的、屬於阮棠的柔軟腔調。
    方子期握緊了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轉頭，也沒有開口。隻是周身那股冰冷的氣息，在不知不覺中緩和了些許。
    阮棠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氣息的變化，心中更加忐忑。他是在不滿她今天的處理方式？還是覺得她又在演戲？
    她偷偷用眼角餘光瞥他，隻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她鼓起勇氣，輕聲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今天……謝謝你讓高特助和律師來幫我。”
    方子期沒有立刻回應。車廂內又安靜了幾秒，他才低沉地“嗯”了一聲，聲音聽不出喜怒。
    “事情……後續我會跟進的，不會讓方氏和你再受到更多影響。”阮棠又補充道，像是在保證，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你打算怎麼跟進？”方子期終於轉過頭，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帶著審視，“拿出你”顧星眠”的私房錢去填這個窟窿？還是再去求你那群”好朋友”幫忙？”
    他的話語裏帶著慣有的諷刺，但細聽之下，那諷刺底下似乎藏著一絲……別的東西？是探究？還是……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關切？
    阮棠被他的目光看得無所遁形，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低聲道：“我會想辦法的。我……我可以試著找些工作，或者……”
    “工作？”方子期打斷她，語氣帶著一絲不可思議，“你能做什麼？”
    這話刺傷了阮棠。作為阮棠，她本也是受過良好教育、有能力的人。可頂著“顧星眠”這個草包美人的頭銜，她所有的可能性似乎都被否定了。
    一股委屈和不服氣湧上心頭，讓她暫時忘記了恐懼，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我總有我能做的事！至少……至少我不會再像以前一樣！”
    她的眼睛因為激動和疲憊而微微泛紅，裏麵閃爍著一種方子期從未在“顧星眠”臉上看到過的倔強和認真。這種光芒，瞬間擊中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像，真的太像了。阮棠當年麵對質疑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方子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著她微紅的眼眶，那強裝堅強的模樣，原本想要繼續嘲諷的話，突然就卡在了喉嚨裏。
    他猛地轉回頭，重新看向窗外，隻留給她一個冷硬的側影。
    “隨你。”他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對話。
    車廂內再次陷入沉默，但某種無形的張力卻在空氣中彌漫、發酵。那是一種混雜著懷疑、探究、不自覺的吸引和刻意壓抑的關心的複雜情緒，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拉扯。
    阮棠看著他拒絕溝通的背影，鼻尖一酸，默默低下了頭。她不懂他忽冷忽熱的態度，隻覺得身心俱疲。
    而她不知道，方子期放在身側的手，悄悄握緊又鬆開。他閉上眼，腦海中全是她剛才那雙泛紅卻倔強的眼睛，以及今晚她在危機中表現出的、完全不屬於顧星眠的堅韌和智慧。
    懷疑的種子早已長成參天大樹，而某種陌生的、不受控製的情感，正如同藤蔓，悄然纏繞上他的心扉。
    這場無聲的較量，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改變。情感的雷雲，在寂靜中積聚，等待著下一個爆發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