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結束後的日子，像繃緊的弓弦驟然鬆弛，帶著一種微妙的空虛和不安。
    教室裏彌漫著一種混合了解脫感和等待審判的焦灼。
    對答案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人歡呼雀躍，有人哀嚎捶桌，空氣裏漂浮著躁動不安的分子。
    林隅安盡量不去參與那些激烈的討論。
    他把自己埋在課桌後，試圖投入新的複習，但筆尖總是不自覺地停頓，心神無法集中。
    那道物理大題他應該做對了，還有幾處平時肯定會錯的小陷阱這次也僥幸避開……但其他的呢？化學最後的選擇題他改了好幾次答案，數學壓軸題的最後一問似乎漏了個限製條件……
    各種不確定的念頭像水草一樣纏繞著他，讓他坐立難安。
    他下意識地摩挲著透明文件袋的邊緣——那是沈墨竹給他的“考前急救包”，此刻仿佛還殘留著一絲令人心定的力量。
    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窗邊。
    沈墨竹依舊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模樣，仿佛剛剛結束的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隨堂練習。
    他要麼在刷新的競賽題，要麼在安靜地看一本英文原版小說，周遭的喧鬧似乎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
    偶爾，會有其他班的學霸過來和他對答案，或者討論某道題的解法。
    沈墨竹言簡意賅，邏輯清晰，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種絕對掌控的姿態，無形中安撫了林隅安一部分焦躁。
    看，他那麼平靜，或許這次考試真的沒那麼難？自己感覺不錯，也許……並不是錯覺？
    林隅安試圖從沈墨竹的表情裏解讀出關於這次考試難易的蛛絲馬跡，但一無所獲。
    那人就像一口深井，所有的情緒都沉在最底下，水麵平靜無波。
    直到下午自習課。
    老劉抱著一摞改好的數學卷子，麵色沉靜地走進教室。
    原本還有些嘈雜的教室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摞決定“生死”的紙張上。
    林隅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冰涼地蜷縮起來。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鼓點般的心跳聲。
    老劉沒有立刻發卷子，而是照例總結了一下整體情況，表揚了有進步的同學，點了幾個典型錯誤。
    每一句話都像鈍刀子割肉，延長著等待的煎熬。
    林隅安低著頭，不敢看講台，也不敢看周圍同學的表情。
    他能感覺到斜前方那道身影依舊安穩，沒有絲毫波動。
    終於開始發卷子了。名字一個個被念到，分數被報出，有人歡喜有人愁。
    “林隅安。”
    老劉的聲音響起，聽不出喜怒。
    林隅安猛地一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上講台。
    他能感覺到全班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那些目光裏有關心，有好奇，或許也有看好戲的意味。
    他的臉頰燒得厲害，手心全是冷汗。
    從老劉手裏接過卷子時，他甚至不敢立刻去看那個分數，手指僵硬地捏著紙張邊緣，低著頭快步往回走。
    坐到座位上，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才猛地將卷子翻過來——
    鮮紅的數字躍入眼簾：102。
    大腦有瞬間的空白。
    一百零二？
    數學？他？
    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然後猛地鬆開，血液轟地一下湧向四肢百骸，帶來一種近乎暈眩的狂喜和不可置信。
    他死死盯著那個分數，反複確認了好幾遍，名字沒錯，卷子沒錯……
    比上次月考，整整提高了四十多分！
    雖然距離優秀還很遠，但這對他來說，無疑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那些熬過的夜，那些反複演算的草稿紙，那些在圖書館被耐心引導的四十分鍾……
    無數畫麵在眼前閃過，最後定格在那張清冷平靜的側臉上。
    眼眶猛地一熱，他慌忙低下頭，用力眨著眼睛，把那股酸澀的熱意逼回去。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撫過卷麵上那些終於不再是滿目瘡痍的紅勾。
    周圍似乎有細小的議論聲傳來，夾雜著周浩壓低聲音的“我靠可以啊隅安！”。
    但他都聽不真切了，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這個鮮紅的、帶著溫度的分數。
    他下意識地，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幾排桌椅，直直地望向那個窗邊的位置。
    幾乎是同一時間，沈墨竹也正抬起頭，目光穿過略顯嘈雜的教室，投向了他。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猝然相遇。
    沈墨竹的目光沉靜依舊，但在那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裏，林隅安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極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像是冰封湖麵下極快掠過的一尾魚，稍縱即逝。
    他的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短暫、近乎虛無的弧度。
    沒有明顯的笑意，沒有讚許的表情，但那雙總是隔著一層玻璃似的眼睛，在此刻，仿佛清晰地映出了林隅安激動得發亮的臉龐。
    僅僅隻是一瞬。
    下一秒，沈墨竹便平淡地移開了視線，重新低下頭，看向自己手裏那本幾乎滿是滿分的卷子，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和那細微的表情變化，隻是林隅安狂喜之下的幻覺。
    但林隅安知道，不是的。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或許是認可，或許是別的什麼。
    一股更加洶湧的熱流衝撞著他的胸腔，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緊緊捏著卷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努力克製著想要跳起來歡呼的衝動。
    這一刻，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忐忑，都有了沉甸甸的、實實在在的回響。
    而這回響裏，處處都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接下來的幾科成績也陸續公布。
    物理果然如他所料，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分，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預期。
    其他科目也有不同程度的進步。
    總排名雖然依舊在中下遊徘徊，但那個向上躥升的幅度，足以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感到驚訝。
    老劉在課堂上點名表揚了他的進步，雖然語氣依舊嚴肅，但眼神裏帶著明顯的欣慰。
    林隅安低著頭，耳朵尖紅紅的，心裏卻像炸開了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煙花。
    放學後，他幾乎是飛奔著收拾好書包，第一個衝出了教室。
    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等在了圖書館通往宿舍樓的必經之路上。
    秋風拂過，帶著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滾燙的熱度。
    他來回踱著步，時不時望向圖書館的方向，手裏緊緊攥著那張數學卷子。
    終於，那個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現在視線盡頭。
    林隅安深吸一口氣，快步迎了上去。
    沈墨竹看到他，腳步微微一頓，臉上沒什麼意外的表情。
    “沈墨竹！”
    林隅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他舉起手裏卷子，眼睛亮得驚人，
    “數學……我考了一百零二！”
    他說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對方，像一隻渴望得到肯定的小獸。
    沈墨竹的目光落在那鮮紅的分數上，停留了兩秒。
    然後，他抬起眼，看向林隅安激動得泛紅的臉頰和亮晶晶的眼睛。
    夜色初降，路燈尚未完全亮起，昏暗的光線模糊了他冷峻的輪廓。
    他安靜地看著林隅安，看了好幾秒。久到林隅安幾乎以為他不會有什麼反應的時候，他才極輕地、幾乎聽不見地，籲了一口氣。
    然後，他用那慣有的、平淡無波的聲線，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很好。”沒有過多的修飾，沒有誇張的讚揚。隻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兩個字。
    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隅安胸腔裏激蕩起層層疊疊的、洶湧的漣漪。
    很好。
    他說很好。
    林隅安咧開嘴，露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個毫無陰霾的、燦爛的笑容，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
    沈墨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頓了一瞬，鏡片後的眸光似乎微微閃動了一下。
    他什麼也沒再說，隻是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便從林隅安身邊走過，像往常一樣，走向宿舍樓的方向。
    林隅安沒有跟上去，也沒有再道謝。他隻是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背影消失在漸濃的夜色裏，手裏緊緊攥著那張卷子，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久久沒有散去。
    他知道，“很好”這兩個字從沈墨竹嘴裏說出來，分量有多重。
    這比任何誇張的讚美，都更讓他覺得，一切付出，都值了。
    夜空中有零星的星子開始閃爍，安靜地注視著地上這個因為一點進步而歡喜得忘乎所以的少年，和他心底那片正在瘋狂滋長的、名為依賴與仰慕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