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季，黏膩又漫長，陳知南抱著一摞剛打印出來的方案，快步穿過祁氏集團設計部略顯嘈雜的辦公區。
    空氣裏混雜著咖啡香，打印機墨粉味和同事間低低的討論聲，一種她早已習慣的，高效氛圍。
    助理小跑著過來，壓低聲音，“知南姐，上次辦畫展的那個藝術工作室找到了，安排在3號會議室，祁總特意交代，這個合作案很重要，對方主創老師，嗯······比較有性格，讓你多費心。”
    陳知南點點頭：“知道了。”
    她整理了一下襯衫的袖口，抱起方案，走向3號會議室。
    抱歉久等，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陳······”
    話卡在了一半。
    會議桌對麵，原本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低頭刷著手機的男人聞聲抬起頭。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周肆驍，或者說是夏池，顯然也愣住了，他眼睛眨了眨，似乎花了半秒鍾將眼前這個人和前天小飯店裏情敵的身影重疊起來。
    隨即，那點愣怔迅速被一種極其不爽的情緒取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皺起了眉，把手機往桌上一丟。
    怎麼又是你？”他開口，語氣衝得像是吃了炸藥，那雙亮得過分的眼睛毫不客氣地上下掃視著她，“你們公司是沒人了嗎？專派你來盯我？”
    熟悉的嗆人味道，哪怕換了身份和場景，也絲毫未變。
    陳知南迅速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走到會議桌主位坐下，將方案輕輕放在桌上，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平靜無波：“夏老師，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陳知南，接下來由我全程與您對接，希望合作愉快。”
    她刻意忽略了他的質問，公事公辦地伸出手。
    夏池盯著她伸出的手，又抬眼看看她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嗤笑一聲，非但沒握手，反而抱起胳膊，往後一靠，擺明了不配合。
    他挑眉，語氣帶著挑釁：“愉快？那得看你們的方案能不能讓我愉快了，先說好，我很難搞的，達不到我的標準，一切免談。”
    陳知南麵不改色地收回手，打開麵前的方案：“當然，這是初步的企劃，請夏老師過目，主要是圍繞您本次城市記憶係列畫作的商業推廣。”
    她開始條理清晰地講解方案要點，語速平穩，用詞精準，然而，還沒講到三分之一，夏池就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他手指用力地點了點方案上的某張概念圖：“停停停，這個色調怎麼回事？我要的是暖黃調子裏帶一點灰蒙蒙的舊時光感，你們這搞得跟蜂蜜廣告似的，太甜太假了，不行，重做！”
    陳知南筆尖在筆記本上停頓了一下，那是根據他提供的畫作色調分析後做的延展，但他顯然不滿意。
    “好的，色調可以調整。”她記下，“關於視覺呈現，我們······”
    “還有這個slogan。”
    夏池再次打斷，眉頭擰得死緊：“遇見舊日時光？太俗了，爛大街，我要的是那種，那種不經意間撞見回憶碎片的感覺，懂嗎？要更微妙，更猝不及防。”
    他揮舞著手臂試圖描述，但詞彙貧乏得可憐。
    陳知南無奈的歎了口氣，沒想到啊沒想到，周肆驍的找茬技術真是登峰造極，比九年前要犀利多了，一點都不可愛了。
    她低下頭，在筆記本上唰唰寫下幾個字，然後平靜地開口：“好的，slogan方向會重新構思，請具體描述一下您想要的微妙和碎片感，最好能有一些參考案例或者更具體的詞彙。”
    夏池被她這態度噎了一下，憋著一口氣，開始更加刁難地提出各種抽象又矛盾的要求，要溫暖又要疏離，要懷舊又要新潮，要安靜又要有力量，要紅中帶黃，白中帶綠，紫中帶藍，青中帶橙，黑中帶彩虹。
    陳知南始終聽著，偶爾提問確認，筆下記錄不停，無論他說得多離譜，她臉上都看不出半點不耐煩，隻是偶爾在他詞彙實在匱乏到卡殼時，會提醒幾句。
    “你是說類似低飽和度高明度的處理？”
    “或者想要一種時空疊影的視覺錯位感？”
    “敘事性？您是指通過局部特寫引導觀眾自行補全畫麵背後的故事？”
    每次她精準點出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夏池都會愣一下，然後眼神複雜地看她一眼，嘴上卻還要硬撐：“差不多就這個意思吧，但你做得還不夠好。”
    一場會議下來，幾乎成了雞同鴨講卻又莫名推進的拉鋸戰，夏池負責天馬行空地感覺，陳知南負責冷靜地翻譯和執行。
    會議結束時，方案上密密麻麻記滿了修改意見。
    夏池說得口幹舌燥，抓起桌上的礦泉水灌了一大口，看了眼坐在對麵的陳知南，他忍不住又刺了一句：“喂，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沒聽懂？別到時候做出來的東西又四不像。”
    陳知南合上筆記本，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夏老師的要求雖然抽象，但核心訴求我已經記錄清楚了，我們會根據你的感覺進行調整，明天上午十點，第二輪方案溝通，還是這裏。”
    她頓了頓，又說道：“希望下次夏老師能提供更具體的參考，而不是僅限於好看，不好看，感覺不對這類描述，這有助於提高效率，避免浪費你我寶貴的感覺。”
    夏池眼睜睜看著她抱起方案，利落地轉身離開會議室，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對著她的背影磨了磨後槽牙。
    這臭小子！絕對是他的克星！
    陳知南走出會議室，關上門，背對著磨砂玻璃，才極輕地籲出了一口氣，和失憶的周肆驍打交道，比連續加班一周還要耗神，他那些刁難和挑剔，幾乎和少年時如出一轍。
    夏池藝術工作室對初步方案的感覺反饋意見，噼裏啪啦地砸在陳知南的郵箱裏，措辭抽象，要求刁鑽，且發送時間多半在淩晨兩三點，充分體現了甲方藝術家陰間作息的優越性。
    陳知南對著屏幕上那封長達千字，卻幾乎沒幾個具體執行指標的郵件，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她耐著性子，將溫暖的疏離感，有顆粒度的懷舊，色彩要呼吸等玄學詞彙逐一拆解，轉化成設計部同事能聽懂的人話，又熬了一個大夜出了第二版。
    結果第二天一早，就被祁無憂一個內線電話叫進了總裁辦公室。
    祁無憂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手指點著那封夏池的反饋郵件，尷尬的笑了笑：“知南，這個周······夏老師挺有意思啊。”
    陳知南保持沉默，心裏默默認同。
    祁無憂做出決定：“這樣下去效率太低了，你聯係一下夏老師，請他過來辦公三天，就坐你們項目組旁邊，方便隨時溝通，感覺不對立刻調整，費用按專家顧問標準另算。”
    陳知南應了下來，她幾乎能想象到夏池聽到這個提議時會是如何一副炸毛跳腳的樣子。
    果然，電話打過去，那邊沉默了三秒，隨即爆發出一陣不可置信的咆哮：“什麼？去你們公司坐班？三天？！我是藝術家！不是你們公司的螺絲釘！我有靈感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氣！不去！絕對不去！”
    陳知南把話筒拿遠了些，等他吼完，才平靜地開口：“祁總說，顧問費按你平時畫作單日的市場均價折算。”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夏池的聲音傳來，語氣依舊硬邦邦，但明顯弱了幾分：“市場均價？他······他懂我現在的市場價嗎？”
    “祁總收藏了您三幅畫，其中一幅《廢墟上的野花》去年在嘉德秋拍成交價是五萬元。”
    又是一陣沉默。
    “哪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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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早上九點整，祁氏集團設計部迎來了一位畫風迥異的不速之客。
    夏池穿著一件皺巴巴沾滿各色顏料的寬大T恤，下身是破洞牛仔褲，腳上一雙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帆布鞋，背著一個碩大的，同樣斑駁的畫筒，一臉不爽的表情，被陳知南領進了辦公區。
    他的出現，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敲鍵盤的聲音停了，竊竊私語聲響起。
    陳知南麵不改色，將他引到提前收拾好的一個臨時工位，正好就在她隔壁，隔斷玻璃矮矮一截，彼此抬頭就能看見對方。
    “夏老師，這是你的臨時工位，電腦已經開通內網權限，項目相關文件夾在桌麵，公司WiFi密碼貼在顯示器邊框上，茶水間在左手邊直走，咖啡茶葉自取。”
    夏池把畫筒往桌下一塞，嫌棄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纖塵不染的台式機，規整的文具和符合人體工學的椅子，嘟囔了一句：“毫無生氣的流水線產物。”
    陳知南假裝沒聽見，遞給他一張日程表：“這是您今天的工作安排，上午九點半，參加項目組晨會，需要你聽取最新方案並給出感覺指導，十點半，需要你提供三版主視覺海報的詳細色彩描述，最好具體到色號，下午兩點，需要你······”
    第四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