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粉很快端上來，巨大的海碗裏，奶白色的湯上浮著油花，堆著煮到透明的米粉和幾大塊帶肉的筒子骨，香味霸道地鑽入鼻腔。
    周肆驍猶豫了一下，用筷子的另一頭象征性地攪了攪。
    周肆驍看著她，再看看眼前這碗濃烈直白到不容拒絕的骨頭湯，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來。
    油膩的小店，嘈雜的環境，還有眼前的陳知南，這裏的一切，都和他熟悉的那個精致、傲慢、需要人仰望和追求的世界格格不入。
    這裏更······真實，真實得讓他有些無所適從，卻又被莫名吸引。
    他學著她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肉，蘸了點辣醬放進嘴裏。
    粗糙的辣味和醇厚的肉香瞬間刺激著味蕾，雖然燙，雖然油，但卻帶著一種食物最原始也最溫暖的滿足感。
    他又喝了口湯，濃鬱滾燙，順著食道滑下去，驅散了深秋傍晚的寒氣。
    “怎麼樣？”，陳知南幹掉大半碗湯，才抬頭問。
    “······還行，”周肆驍含糊地說，但身體很誠實，又夾起了一大塊肉。
    陳知南嘴角彎了一下，沒再說話，兩人就這麼默默地吃著，外麵的喧囂似乎成了背景音。
    周肆驍第一次感到和這個他自以為的“敵人”相處，並沒有想象中的劍拔弩張，甚至······有些難得的鬆弛。
    碗裏的湯見底了，隻剩幾根透亮的米粉在濃稠的湯底裏打轉。
    店裏的喧囂似乎也稍稍減弱了一些，隻剩下隔壁桌幾個大叔酣暢淋漓的碰杯聲和鍋灶上骨湯持續翻滾的咕嘟聲。
    “你經常來這裏？”，周肆驍清了清有些幹的喉嚨，試圖打破這過於平和以至於有些詭異的安靜。
    陳知南敲擊桌麵的手指頓住，抬眼看他，眼神裏沒有譏誚，隻是純粹的平靜，甚至帶點因放鬆而沒及時斂起的茫然，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他身後那片喧囂背後的空白處，隔了兩秒，她才慢吞吞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這裏好吃？”
    陳知南嘴角似乎動了動，但最終沒形成一個明確的弧度：“吃慣了”，她的聲音還有些啞，但沒了之前的冷硬：“胃舒服。”
    “哦”，周肆驍應了一聲，感覺自己像個傻瓜。
    平時在籃球場上叱吒風雲，在眾人簇擁中口若懸河的自己，此刻竟然找不出合適的話題。
    他忍不住又把目光移向她領口上方那塊被衛衣領口半掩著的、新換的紗布：“你···那傷······”
    話剛出口，陳知南眼中那點短暫的鬆懈瞬間消失無蹤，她眼神陡然變冷，像淬了冰的玻璃碎片，那股被周肆驍誤以為消失的鋒芒瞬間倒卷回來，比之前更為凜冽。
    “周肆驍”，她打斷他，聲音恢複了那份冷淡的疏離感，仿佛剛才那個安靜喝湯的人從未存在。
    她身體微微前傾，壓低的聲音帶著不容忽視的警告意味：“我說過，別問，現在人情還清了，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
    空氣凝固了幾秒，周肆驍被她話語裏的決絕刺得心頭一窒，那碗熱湯帶來的暖意似乎也消散了大半。
    他想反駁，想說這根本不是還人情，甚至他自己都沒想清楚為什麼要請這頓飯，但他張了張嘴，看著陳知南眼底那片重新豎起的，冰冷的戒備壁壘，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
    他最終還是閉上了嘴，隻是悶悶地哼了一聲，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不服氣，別開了視線，看著麵前桌上殘留的油膩湯漬。
    陳知南看他不再追問，似乎也卸下了一絲緊繃，她靠回那張吱呀作響的椅子，臉上那點刻意強調的冷硬也淡了些，隻餘下深深的疲憊。
    那疲憊像一層無形的紗，裹在她略顯單薄的身上。
    “老板，結賬”，周肆驍不想再待下去，也不想看她這副樣子，抬高聲音喊道。
    老張頭樂嗬嗬地拿著油膩膩的塑料小票本過來，瞥了一眼桌上的空碗：“不多坐會兒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在紙片上劃拉著：“兩份大碗加肉，一碟青菜，一共五十八，小夥子給你抹個零，給五十五得了。”
    周肆驍沒說話，直接從錢包裏抽出嶄新的紅色百元鈔遞過去。
    老張頭接過錢，對著燈光看了兩眼，嘿嘿一笑：“等著啊，給你找錢”，他轉身去開那張掉漆的老式錢櫃。
    就在這時，陳知南默默地站起身，動作間衛衣領口微滑，那抹白得刺眼的紗布邊緣又露了出來。
    她沒有看周肆驍，從兜裏掏出僅剩的錢，和幾個硬幣，對著老張頭的背影低聲說了一句：“張叔，下次來再補您青菜錢。”
    她拍在桌上的錢顯然不夠AA，付的是自己那份，但青菜是兩人一起吃的，她記得很清楚。
    “哎喲，你這孩子，跟你張叔算這麼清幹嘛！”
    老張頭從錢櫃裏翻找著零錢，頭也不抬地埋怨：“一碗青菜錢還記著，趕緊走吧，別耽誤我收攤。”
    陳知南沒再堅持，隻是抿了抿唇，轉身就朝店門口走去，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油膩的透明塑料門簾後，融入外麵初秋黃昏暗淡的光線和街巷的人流裏，連一絲漣漪都沒留下。
    “小夥子，找你的錢，七十二塊零五毛，收好嘍！”
    周肆驍叫住他：“應該是45吧，找多了。”
    老張頭把錢塞到他手裏，粗糙帶著油汙的手指和他指節相碰：“沒多，小南付過他那一半的錢了。”
    “你們吵架了？”，老板敏銳地察覺到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八卦地壓低聲音問。
    這根本就不是他預想中的還人情，這更像是一種涇渭分明的切割，一種冷漠到極致的兩不相欠。
    他周肆驍請客，結果對方AA了，這比直接給他一拳還讓他難受，仿佛他精心搭建的某種橋梁，還沒通車就被對方親手炸毀了。
    周肆驍心裏那股憋悶感更重了，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謝謝，轉身離開這煙火氣濃重卻讓他倍感壓抑的小巷裏。
    外麵的空氣帶著晚秋的涼意和店裏油膩溫熱的氣息截然不同，他站在嘈雜狹窄的巷口，左右張望，早已不見陳知南的身影。
    吵架？他們之間，似乎從來就不是能用吵架這種普通詞彙形容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劍拔弩張的敵意，是恨不得把對方踩進泥裏的較量，然後······變成他單方麵的誤解，報複，和如今對方徹底的，冰冷的疏離。
    周一那天，周肆驍罕見的沒有遲到，早早地來到陳知南的班級，幽幽的站在她的桌前。
    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陳知南抬起眼皮，看著他，等他說話。
    “昨天的青菜錢，我A給你，你加我個微信吧，我轉你。”
    陳知南點點頭，又埋下頭：“你直接把你微信名告訴我就好了，我有你們班級群，到時候我自己找”。
    “好吧，我叫微信名叫······”
    後麵的聲音落在陳知南耳朵裏變得越來越輕，她再次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早讀的鈴聲響起，陳知南這才悠悠轉醒，從書桌裏掏出手機，點開微信。
    他的微信名叫什麼來著？
    ······
    ······
    哦，gay。
    陳知南翻了一下班級群，來來回回找了兩遍都沒找到這個名字。
    她不耐煩的嘖了聲，看了眼老師還沒來，直接從後門溜了出去。
    隔壁八班還熱火朝天的開黑聊天，完全沒有任何早讀的氣氛。
    陳知南站在門口敲了敲第一排王浩的桌子，問道：“哎，你們班班級群裏有沒有gay啊？”
    王浩緩緩放下手機，遲疑地答道：“有是有······不對不對！這種東西，我不清楚。”
    “那你知不知道周肆驍的微信是哪個？”
    王浩鬆了口氣：“這個我知道，就是那個······看起來挺高級的那個。”
    看起來挺高級，陳知南又翻了翻遍八班班級群，沒想到真找到一個叫高級的人。
    這時，周肆驍剛好回來，看著立在門口的陳知南，疑惑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陳知南回過頭，問他：“你是不是高級？”
    “搞什麼？”
    “高級。”
    “什麼基？”
    “高級啊。”
    周肆驍看著他，眼中滿是驚愕：“我不搞。”
    “你不是高級啊？那你們班級群裏也沒有gay啊。”
    “gay？什麼gay？”
    “你不是跟我說你微信名是gay嗎？”，陳知南說道。
    周肆驍氣的笑出聲：“我那說的是Jay！”
    陳知南摸了摸鼻尖：“昂······我聽錯了。”
    看著周肆驍的側臉，陳知南心虛問他：“錢還A嗎？”
    周肆驍瞪了他一眼，拿出手機三兩下加上陳知南的微信。
    陳知南的手機很快震動了一下，她低頭看了一眼，微信名果然是一個簡單的Jay發來了好友申請。
    她點了通過，幾乎就在下一秒，一個轉賬通知就跳了過來，精準到小數點後一位，是那碟油渣青菜的一半價錢。
    陳知南挑了挑眉，沒點接收，隻是把手機塞回口袋，隨後徑直離開，沒再看他一眼。
    ——第四章完